但是,爆炸却是另外一码事。因为没有石油泄漏——这次事故中,安全系统有效防止了大量石油溢出——所以,爆炸还够不上成为全国性新闻,几天后就被忘得一千二净。但是,对亲历这场事故的人来说,包括他本人,这足够引起一连串的噩梦。在爆炸之前,那天早晨平淡无奇,他正在监控油泵,直到其中一个储油罐突然爆炸。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猛地被爆炸引起的冲击波甩到了旁边的棚子上。爆炸过后,到处都着了火。整个钻井平台覆盖上一层石油,迅速变成了地狱,所有的设备都被熊熊火焰吞噬了。后续的两次大爆炸,更加猛烈地震动了油井。道森记得他从大火深处拖出几具尸体,但是,第四次爆炸比前几次更剧烈,再次把他抛向空中。他模糊记得自己掉进水里,无论如何他都可能性命难保。他接下去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在墨西哥湾漂浮,那里大约离路易斯安那的弗米利恩湾以南九十英里远。
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来不及穿上救生衣,也够不着其他漂浮装置,但是,在汹涌的波涛之间,他看见一个深色头发的男人在远处招手,仿佛在呼唤他游过去。道森奋力朝那个方向游,与海浪搏斗,最终筋疲力尽。衣服和靴子拖着他下沉,胳膊和腿渐渐无力,他明白自己快不行了。他觉得自己在慢慢接近,尽管汹涌的波浪使他无法确定这一点。此时,他在附近一些碎片中发现了一只救生筏。他使尽剩下的所有力气,终于抓住了救生筏。后来,他听说自己在水里漂了近四个小时,离开油井近一英里,最终被赶到现场的一艘补给船搭救。他被拖上甲板,安置在船舱里,跟其他幸存者会合。道森由于体温太低,冷得发抖,而且感到眩晕。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后来被诊断为中度脑震荡,但是,他还是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他看见人们手臂上、肩膀上有可怕的灼伤,有的人耳朵正流着血,有的人照料着折断的骨头。他们大部分人的名字,他都知道。油井上只有这么些地方可去——这里实际上就是大洋中间的小村落——所有人早晚都要去咖啡厅、娱乐室或者健身房待着。然而,有一个男人,看上去有点面熟,越过拥挤的房问,似乎正盯着他。他有一头深色头发,大约四十来岁,穿着一件蓝色的防风夹克,也许是船上某个人借给他的。道森觉得他看上去跟环境不相称,更像是个办公室文员,而不是个粗鲁的石油钻工。那个男人招了招手,道森一下子记起了早先在水里看见的那个身影——那么,是他——顿时,道森感到脖子后面的汗毛倒竖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确定自己不安的来源,有人扔了一条毯子到他肩头,他被领到角落里,那里有个军医等着给他做检查。
等他回来坐下,那个深色头发的男人已经走了。
接下去的一个小时,更多的幸存者被救上船,道森的身体渐渐回暖,他开始想其他钻井人员的情况如何。这些他共事多年的人,现在一个也看不见。后来,他得知死了二十四个人。最后,大部分尸体找到了,但不是全部。道森在医院里康复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事实上有些同事的家人,甚至都无法看他们最后一眼。
自从爆炸以后,他一直都难以入眠,不是因为做噩梦,而是因为他总是感到自己被人看着。他感到……被鬼魂盯上了,虽然听上去很荒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的眼角时常瞥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当他转过头去,那里总是既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这难以解释。他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糊涂了。医生说,事故造成的精神压力给他带来了后创伤反应,而且大脑还没从脑震荡中完全恢复。这解释得通,听上去很有逻辑,但是,道森觉得不对头。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医生给他开了一剂安眠药,但是,道森从来没有去配过药。
他有了六个月的带薪假期,另一方面,法律程序正在启动。三周后,公司给他提供了一笔安置费,他签署了文件。此前,已经有半打律师联系过他,都迫不及待地希望第一个提出集体诉讼,但他不想折腾了。他接受了赔偿,支票送达的那天,他就签收了。他的银行账户里有足够的钱,让有些人相信他很富裕。他来到银行,把大部分钱秘密转账到开曼群岛的某个账户上。然后,钱被转移到巴拿马一个用极少的文件注册的公司账户,再秘密转移到最终目的地。像通常一样,这些钱的去向再也无法追踪。
他只留下足够用于租房和其他少量开销的钱。他所需不多,想要的也不多。他生活在单幢的活动房屋里,房子坐落在新奥尔良市郊一条肮脏道路的尽头,在人们眼里这幢房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二O O五年“卡特里娜”飓风肆虐的时候,这里没有被洪水淹没。活动房屋搭在堆起来的煤渣地上,塑料的边栏暗淡、开裂。本来是临时搭建的,但随着岁月流逝仿佛变得永恒。房子里有一间卧室和一个浴室,还有个狭窄的起居空间,厨房狭小得只能塞得下一个迷你冰箱。房子几乎不能隔热、隔音,连年的潮湿使地板弯曲变形,以致他好像一直都走在斜坡上。厨房里的油毡边角都裂开了,巴掌大小的地毯被磨得很薄,狭窄空间里摆放的家什都是他多年来从廉价商店里淘来的。墙上连张做装饰的照片也没有。虽然他在那里生活了近十五年,那里却只不过是个吃饭、睡觉、洗澡的地方,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家。
虽然房子很旧,但是几乎一尘不染,就跟嘉顿区的住所一样。道森一向有些洁癖。每半年,他整修一次房子,修补裂开的地方,把缝隙填满,不让鼠类和昆虫爬进窗子。每次回钻井前,他都会用消毒剂擦洗厨房和浴室的地板,把碗橱里可能发霉变质的东西扔得干干净净。他通常工作三十天,然后休息三十天,除了罐头食品,任何吃的东西不到一星期就会变质,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回来以后,就给房间通风,里里外外重新都会擦洗一遍,尽力祛除霉味。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