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已经开始体悟到中年情味了,其时被抽调到偏远的山区去参加“改造落后队”的实践,当然,落脚点还是要改造我们这些“臭老九”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时间是一年,种地之前农闲时期进村,到次年的大忙季节返回。
任是再困难、再“落后”的荒村僻野,春风也照样吹开了冻土,我们便挥起镐头,刨那些秸秆割掉后留下的茬子,或者一担担地往地里挑粪,晚上还要顶着星星月亮,开那滚滚滔滔、无休无尽的会。一天过后,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尽管这里水媚山娇,风情万种,人们却没有半点儿赏花玩景的心思,每天连脑袋都懒得抬一下。
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早晨出工时,我不经意地发现路旁的杏花残瓣正在随风飘落,不禁心神为之一振。这倒不是由于清景撩人,逗发了什么诗兴;只是想到杏花落了,表明春天已经来过多时,眼看就要开犁种地了,我们也即将脱离改造身心的环境,告别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了。
二
有人说,花朵是沟通大自然与人的心灵的一种不需要翻译的语言。借助花朵的昭示,人们能够体察到天地造化中的灵性,感知自己灵海的波澜、心旌的摇荡。也许果真是这样,但我自己的体会不深。只觉得年华老大之后,面对着残红委地、落英缤纷的衰凉景色,总有些“春归如过翼”、“流年暗中偷换”的丝丝怅惋。
在这方面,我们不能不佩服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感受力的敏锐与表现力的高超。她在一首调寄《清平乐》的词里,通过她在梅花面前的表现,刻画出自己青少年、中年、晚年心态的变化: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此时她在汴京,正处于待字闺中的花季,每当雪飘飞絮、梅吐清芬之时,她总要满含着盈盈笑意,如醉如痴地把那独占春先的梅朵插在青丝秀发上。一个“醉”字,就把小儿女春闺嬉戏的情景刻画得活灵活现。
待到哀乐杂陈的中年时节,她这个情感极为丰富的才女,更由于被丈夫疏远而无亲生子嗣,变得郁郁寡欢,了无意绪了,“接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一边揉搓着寒梅的花朵,一边想着心事,不觉清泪沾裳。
下片写她在汴京沦陷、丈夫病逝之后的晚年心境:“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在这里,人与花的命运是相互照应的,花犹如此,人何以堪!“看取晚来风势”,也正是词人审视自己晚年颠沛流离的处境和国亡家破的形势。
无独有偶,异曲同工。大约过了七十年,南宋另一位著名词人蒋捷写了一首《虞美人》词。说不清楚是妙手偶得,不谋而合,还是吸收、借鉴,探骊得珠,达到同鸣共振,反正除了他是以听雨为线索,与李清照以梅花为线索略有差异外,在整个谋篇布局、意蕴提摄方面如出一辙,甚至句式、段落也完全一致,都是上片写青壮年,下片写晚年,各为四句。他们都是以高度简洁、概括的手法,通过一种眼前的意象,刻画出曲折的人生经历,以及随着时空变换而呈现出的三个阶段、三种心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绣帏低掩,烛影摇红,绮罗芗泽,写尽了少年时代恣情游冶,逐笑追欢,无忧无虑的放浪生活。迨至壮年,就在客舟中听雨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笔端极度渲染了西风雁唳之中,风雨兼程、漂游江海的悲凉心境。与少年时代昏卧温柔乡中、红罗帐里,恰成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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