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两难
采访吴念真时,在他的工作室见到《看见台湾》的海报,他为这部电影配音。这些年来,台湾本地电影看似复兴,实际票房谁都不敢保证,拍一部环保生态片的困难可想而知。导演齐柏林本来是公职人员,2009年莫拉克风灾时,他抢在直升机前进入高雄县甲仙灾区。“毁天灭地的景况,就像世界末日到来。”山河变色令齐柏林不忍卒睹,他竟放弃三年后就能提领的百万退休金,抵押房产,借贷投入拍摄。
这是他首部执导的纪录片,以悲情始,恐怕又会以悲情止。真正领情的台湾民众,未必和他的预期谋和。《看见台湾》耗资9000万台币,花费近三年时间拍摄,以航拍鸟瞰的视角俯视整个台湾的美丽与哀愁,获得第50届金马影展最佳纪录片之后,影响力正持续升温。许多与他素未谋面的台湾人为他喝彩,迄今票房已破亿新台币,但许多与他素无冤仇的人,又不免恨他怨他。
《看见台湾》热映后,最先波及的便是南投清境农场的民宿,因涉及泥石流威胁,被列为违建。自由行的陆客们对清境定不陌生,高山草原的壮美、清新一直是中部风景独好的代表。随着中横开辟,合欢山成为台湾人最容易亲近的高山。位于合欢山必经之路的清境地区,原为原住民猎场,长满了高耸入云的大树。冬季赏雪,夏季避暑,虽不如日月潭、阿里山一样深植老一辈大陆游客的内心,却很快风靡台湾旅游的各大论坛,成为年轻人热爱的环岛地标。
但谁想清境地区合法民宿仅有四家,其余的一百三十家都有安全问题。台湾当局第一时间提供数据,证明他们对此早有调查,像是一种放弃或出卖,又像是一种搪塞。导演齐柏林试图展示的,应该是过度开发的观光业对于自然生态的侵蚀,点名的还有台湾各处温泉旅店、被切割的海岸线、被过度抽取的地下水、垃圾掩埋等,在鸟瞰视野之下,触目惊心。电影的意图并非针对清境,但电影热映后,清境民宿率先面临拆除危险,意味深长。新闻中有一位经营者是退伍老兵,他看着镜头哀哀地说了一句特别过时又令人心疼的话,接近于“我们还在等上级安排,安排我们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像荣民一生命运的写照。
1960年代,部分撤台的军队被安置在这里,开启了情境农场的开发。本是天涯沦落人,偏安而居,自力更生,将荒山开垦为良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商业人驻,顺应时代变迁。如今再度遭逢迁徙之变,虽然有缘有故,到底令人慨叹世事无常。军人自有一贯的服从意识,再大的风险居然都能够吞下,如今涣散的年轻人都做不到了。
几年前去阿里山玩时,下山见到窄窄的公路下垫着数十只巨大的集装箱,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前几天刚刚泥石流塌方,来不及修,先垫集装箱。那是山的背面,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运载观光客。去花莲旅游时,找的司机特别朴实,不太会讲话,硬要兼做导游,就常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譬如“那里你们要不要去?那里很有名哎,上次掉下来大石头,砸死过大陆客”,这些看似平淡的景观及语言,早就成为日常的淡然,内化为靠山吃山的当地人的世界观。他们比谁都更早知道危险,却也比谁都更需要依傍着这种危险活下去。
处理环境问题最大的阻碍和两难显而易见。同意发展观光的是管理者,最后要取缔观光的也是管理者。政治和利益挂钩的深渊,岂是一部《看见台湾》所能承受之重。然而,《看见台湾》却依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帮助我们这些“外人”理解文艺背后的严酷,如奈保尔的游记散文,如康拉德的海洋。小的时候是没看懂,长大了,是很怕看得懂。
《看见台湾》的热映为本就深陷经济寒潮的台湾人注人了煽情的力量,管理者顺应民意的“正义”背后,是那一百三十家民宿业者及相关观光产业的工作人员未来要怎么生活下去。
吴念真的旁白说:“这样的台湾,如果你没看过,那是因为你站得不够高。”许多台湾人看完电影都哭了,因为即使他们站得够高,依然对他们身边的人及深爱的下一代,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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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知异路
今年夏天里,我生了一场大病。开始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却不想缠绵了两个多月,耽搁了学业与写作。我总有浅浅的感知,我的身体是到台湾以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弱。这里交织了年岁渐长,以及压力、体质的问题,也交织了其他复杂的情绪问题。通俗地说,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瓶颈,展现为前所未有过的厌倦与坏情人一般痴缠的疾病。
几年以来,关于两岸的风俗、文化、新闻我写了很多文章,有一些显然是不好的,有一些虽然不好但又是诚挚的,有一些什么意义都没有,只对我本人的记忆起了唤起的作用。如果当时没有给报纸、杂志写下这些点点滴滴,那么如今以我的记忆恐怕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即使如此,从今往后,关于这些重复的、雷同的事,我也不再想多写什么了。那些新鲜的、炽热的、理想主义的文字,像少年时的宣誓一般成为了可爱却羞赧的私人历史。再自信一些的时候,我会有更大的勇气面对过往的幼稚。
“幸运”的是,我短暂的求学经历,赶上了台湾两次“大选”,整个岛屿的情绪、氛围都有了极大的转变。能亲历这种变化,是原本的我从未想到的因缘。所以如今细读朱天心给蓝博洲写过的序言,文末引了朱天文喜欢的句子:“然而我确知曾经有那样一个晚上,世界在预言实现的边缘犹疑了一会儿,却朝向背反的方向去了。”稍微有了一点懂得。这种领会十分缓慢,需要漫长的时间。但不领会,其实也无妨。观光客不都是历史学家,学生也可能只想在未来赚钱,唯有有志于做事的人,会被小小部分的人看见他们曾经的努力。在这座岛屿,我当过那“小小部分”的人一两次,有过那么一两个晚上,内心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仿佛也是人生里的小小彩蛋,我十分珍惜。
四年前我认识的许多朋友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曾经给予我许多帮助的人,也一个又一个离开岛屿回到家。有时在台北,走在路上,会突然觉得,我好像不会再偶遇任何认识的人,这种感觉仿佛我刚来到台湾时的情形,却不如当年自在。因为热闹是来过的,只是悄然地又消失了,连无常都算不上。这样的感知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所需要调度的情绪也越来越节制,这令我有些灰心,但这灰心却不足以助悲。
我有时想,在我写过的那些看似轻甜的文字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生计又是什么。我想这就必须调出这几年来我在台北各大医院诊所留下的病例;又或者,我在各大商户留下的消费记录,足以佐证在我健康时我又在做些什么。除此以外,那些寒暄的、商业的、无关痛痒的一切,都仿佛是对于文学的讽刺,是对于经验的消费,也是浪费。好在,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种在时间上的,过劳与徒劳也唯有历经时间的检阅才会显出其真正价值。
开学后回到台北,我又沉沉地躺了一个多礼拜。直至全身症状减轻以后,疼痛囿于局部,令日常的一切都温和起来,不会那么迫切地告别白日,也不会绞尽苦楚与黑暗周旋。作为一个长期病号,能够与身体的局限不断地磨合,不失为一场知己知彼的战斗,总是虚晃一枪,或假意败阵而走。“好吧,该开工了。”每天清晨我对自己说,其实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力气这么做。这样的事居然也要看因缘,恐怕是一种天意的受戒。
那几日,连续几天台北的天气都很好。但因为身体不适,我没法在午后的阳光里多看哪怕一个字。于是就缓慢地做家务,晒被子、毯子,清洗少量的衣物,擦地板,整理衣橱,往往做完一圈就累得不行了,刚好吃个药。家务工作是繁殖性的,会越做越多,多出来的那部分,每一步都合情理,像是创造,又像疼痛的分娩。这令人不喜不悲,仿佛病中什么要紧事都没有做,却没有遗憾,只做了微量的劳动,并不值得骄傲,也并没有虚度。小时候我不太懂得“劳动”,如今却越来越懂得其中的深意。如果生计是生命内核,那劳动就是包裹它的柔软的仁,它要比教养、修为更可靠,是踏实,日复一日,像今天凶猛的病菌睡过头,它还是会醒来,但这样有何不可!我在台北的家,位于秀明路一栋老公寓,被隔成好几户分租,我没见过其他租客,但从房东重新排定的地下管线可以知道,我们分享着来自同样缘由的霉味与虫害。大部分时候,除了看书、做家务以外,我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事要做,能看的电视也越来越少,很难想象我曾是那个每天捧着饭看《康熙来了》的大学生,而《康熙来了》今年也要落幕了,像一个时代的告别,像台湾之于我们、我们之于台湾的民间性的勾连,在那一刻完成了历史的使命。如果时间倒退三年,我恐怕能写出三千字的追忆文章;如果倒退两年,我应该会将之写入小说当作时间线。可如今,我用一百字完成了这复杂的告别。
什么都在改变,经验、审美,甚至性情。疾病是最好的参照,为人与人的区别做了细致的规定,也为感受性做了区隔。这场病中我最常读的两本书,一本是台湾麦田出版社寄给我的王安忆的新作《匿名》,另一本是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他们让我想起我这些年才开始迷恋的哲学家齐奥朗。“只有在绝对的器官的痛苦之后,人才会变得抒情。”“痛苦的抒情在疾病中开始,几乎所有的疾病都有抒情的德性。”如同小说里被掳走抛去天地之间匿名山腹的“他”,被骤然取消了对城市经验与时间的感知,不得不重新找到生存秩序,也重新找寻着旧经验以外的生趣。
尤其今年以来,我每个月真正健康的日子不会超过五天,这真令人珍惜,玩乐也会格外尽兴,像花见盛世。快要告别了,如今我每天整理十本书扛去便利店代寄,回来拿筷子时手都在发抖,然而,心里是开心的。断舍离不再那么为难,恐怕也是因为精力不够的缘故。我每天都在欢庆着精力不够,它降低物欲,也令人变得宽厚。在人生选择本可以更多的年纪,就这么不怎么选择,沉于酝酿简朴生计的“仁”……恐怕日后也是一条常走的路了。
于是乎,只有那宝贵的五天里我可以毫无负担地饮酒,毫无负担地诉情,毫无负担地穿越千山万水,毫无负担地承诺一年又一年。那是天微微开启的缝隙,漏出天光般狭长的勇气,热泪如倾。有时我想,如果永远这样下去……也是可以忍耐,可以珍惜。那么从今往后,我将每个月那五天累积起来,一生里会不会有那么完整的、绚烂的一年?
我给散文集定名为《云物如故乡》,缘故也大抵如此,因为更确切地说,这本书应该叫作“山川知异路”,那是我私人经验所亲历的陌生、哀愁与思念。希望那记录的是我曾经度过的每个月里最绚烂的那“五天”,最敏锐的那“五天”,最抒情的那“五天”。
张怡微
2015年10月19日于台北木栅
张怡微著的这本《云物如故乡》是关于台湾的散文集,以上海女作家在台湾生活5年的经历书写台湾与上海的人、事和风景,以“异乡人”的两地经验来做双城的记事者。书中每篇散文都配有适当图文、手绘或者作者拍摄。
《云物如故乡》是一本散文集,收录作者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班在读生张怡微写的散文作品60篇,包括《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总有人说我有读者,但我一直怀疑这是谎言》、《这原本是一个诗的盛世》等,分云物、故乡、山川、异路四辑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