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而未亡之城
盲人抵达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声称自己穿越了一片活沙的沙漠。先是他死了,他说,然后——啪!——一爿二沙漠。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任何、一个肯听的人,脑袋一伸一缩地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声。红色的沙砾从他的大胡子上洒落下来。他说沙漠空旷而孤寂,像蛇似的向他嘶嘶作响。他日复一日地行走着,直到沙丘在脚下断裂,从四周向他涌上来拍打着他的脸。接着,万物停顿,开始像颗心脏似的跳动起来,声音和他以前听到过的一样清晰。他说,只有到了那一刻,沙子如千千万万枚利箭击打着他的肌肤,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死了。
吉姆·辛格是碑区三明治店的老板,他说自己感觉到手指刺痛,接着就停止呼吸了。“是我的心脏,”他坚称,一边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在我自己的床上要了我的命。”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他坐在一辆火车上,游乐园里小孩子坐着绕圈的那类小火车。铁轨带着他穿过一片长满金棕色树木的密林,不过,那些树其实是长颈鹿,它们的长脖子像树枝一样伸向天空。起了一阵风,剥落了它们背上的斑点。斑点在他四周飘落下来,跟在火车后面打转,然后坠落。过了好些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听到的跳动声并不是轮子沿着轨道发出的滚动声。
那个喜欢站在公园里的白杨树下的女孩说,她死在一片色彩犹如风干的樱桃的海洋中。好一阵子水托着她,她说,她仰躺着,转着毫无意义的圈,哼着自己记得的流行歌曲的副歌部分。不过随后响起一阵雷声,云层裂开,轴承滚珠开始砸落在她的四周,有数万个。她尽力吞咽了一些,她边说边摩挲着白杨树开裂的树干。不知道都是为什么。她像一只帆布包似的装满了轴承滚珠,慢慢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海洋往下沉。鱼群掠过她的身旁,它们蓝色的、黄色的鳞片是水里唯一明亮的东西。在她的四周她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人人都听到的声音,是一颗巨大的心脏有规律的搏动声。
人们讲述的穿渡的故事纷繁多样,正如亿万人各自的生命历程。和别的故事——他们讲的那些去世的故事——相比,这些故事要独特得多。毕竟一个人死的方式也就那么几种:要么是你的心脏要了你的命,要么是你的脑袋要了你的命,要么是某种新的疾病。但是穿渡生死,没有谁走的是同一条路。列弗·佩利说,他看到自己的原子像弹珠一样进裂,滚动着穿过宇宙,又在空无中自行聚合起来。李汉斌说,他在一只蚜虫的体内醒过来,在一只桃子的果肉里度过了一生。格拉谢拉·卡瓦佐斯只会说,她开始下雪,五个字。要是有谁追着问细节,她便羞答答地笑笑。
没有两种说法是一样的。不过,总是有鼓点般的跳动声。
有些人坚持说这声音从未消失,要是你集中注意力,没有掉转耳朵不去听,你可以听到城里所有一切的背后都隐约响着那种声音——刹车喇叭,饭店门上的门铃,人行道上各式各样的鞋子发出的踢踢踏踏声。人们成群结队来到公园里或是房顶上只是为了聆听那种声音。他们背对背,安静地坐着。怦——咚。怦——咚。怦——咚。像是想把一只小鸟留在视线里,而那只小鸟正飞向天空,渐渐地模糊,在空中淡成了一个黑点。
卢卡·西姆斯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星期就发现了一台旧油印机,决定用它来办份报纸。每天早上,他站在临河路咖啡店外,分发自己印制的小报。《西姆斯新闻与思索小报》——或按大家的叫法,《西姆斯小报》——某期专门讨论了这声音的事。卢卡采访的人中,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认为他们穿渡了之后仍然能够听到它,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同意没有什么比心跳声更接近这声音了。也许就是心跳声呢。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心跳,因为他们的心已经不再跳动了。穆罕默德·卡西姆老人深信这不是他真实的心跳声,而是他记忆中的心跳声。他那么久以来,一直听而不闻,因此还在他的耳际回响着。在河边卖手镯的妇女认为这是世界中心的心跳声。世界中心是那个明亮沸腾的地方,她一路坠落着穿越后才到达了那座城市。文章结语道:“本=记者同意大多数人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们听到的跳动声是那些尚活在世上的人的脉搏。活着的人心里珍藏着我们,犹如蚌内怀珠。我们存活着只是因为他们惦念着我们。”比喻并不恰当——卢卡明白这一点——因为珍珠存在的时间要比大蚌长得多。但是报界的头条规则是得赶时间。他早已放弃了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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