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流沙河先生近年最新文章合集,共计75篇,15万字。文集以个人事理判断和阅读感悟为基础,宣讲了巴蜀文化乃至国学文化的内涵,展现了一位学者深厚的学识涵养,是一本以小见大、以点代面的阅读文集。本书内容涉及文字考据、事理辨析、序文书法、往事回忆等,内容丰富,文笔简练。书中作者坦诚胸怀,往往从生活小事、身边琐事说起,信手拈来,却于平实沉稳中见出真知,令人读后不觉慨叹:“原来如此。”文集不做大文章,不讲大道理,除《说龙五篇》及《回头谈二战》篇幅稍长之外,其余皆为千八百字简短文章。但或长或短,都可于平常文字中见出作者厚重的文化功底和学识修养。阅读本书,可视为是学者之间的探讨,也可视为是读书人之间的至诚交流,令人于娓娓道来中品味一种文化享受。语云开卷有益,读《再说龙及其他》不虚此言。
流沙河,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主要作品有《窗》(短篇小说集),《农村夜曲》、《告别火星》、《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诗集),《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诃诗话》(诗论集),《锯齿啮痕录》(回忆录),《庄子现代版》(经典解读),《流沙河随笔》、《南窗笑笑录》、《Y先生语录》、《流沙河短文》、《书鱼知小》、《流沙河近作》、《含笑录》(随笔集)等。这本《再说龙及其他》收录的就是他的随笔作品。
《再说龙及其他》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
再说龙
十年前有拙文《庄周笔下之龙》,六年前又有拙文《苏凤与醒狮》,皆力斥“龙的传人”之谬说,指明“龙有凶恶之象”,反对用龙来“张扬民族豪情”。两文收进二○○一年八月出版的《流沙河短文》一书内,兹不赘述。近期龙又炒热,眼看鳞张爪舞,跃跃似要飞天,中央电视台都在讨论是否要推出它了。在下惴惴不安,三写此文,再申愚说。
先要承认,龙确实曾经是四千年前夏民族的图腾。说夏朝的禹王“是一条虫”,那是讲得通的。华夏先民认为龙为鳞虫之长、凤为羽虫之长、人为裸虫之长。夏禹王是一条大鳞虫——龙。禹治水也就是龙治水,观念根深蒂固,所以汉民族聚居地祀龙王,有龙王庙或禹王宫或川主庙。禹一生的功绩就是治水。治水成功,当了国王,是为夏朝开国之君,后人称夏禹王。传说禹出西羌,所属部族四千年前蕃息在今川北甘南一带。此地正当岷江、涪江、嘉陵江之上游,水系复杂,水患频发,所以西羌人有治水经验。先是尧帝时大洪水,委派鲧去治。鲧用填堙法,失败被诛。然后舜帝即位,委派鲧之子禹去治。禹用疏导法,终于成功,后继舜位为王。禹开创了中国“父传子,家天下”持续近四千年的政统。
先民认为江河之王是龙,治水须与龙王商量。龙王性情暴躁,触怒了就要涨大水害百姓。禹治水,在《史记·夏本纪》里是“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一副忠臣的样子。在神话传说里却是“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所注当决者,因而治之也”,见王逸《天问注》。更有甚者说禹分身化为黄龙,冲陆地成河床,用以疏导洪水,参看闻一多《天问疏证》。考查禹之古文,为手持虫(虺),原属龙类。禹父鲧,鲧即鲲,海中巨鱼,亦属龙类。禹继舜位,开创夏朝,原属西羌人的图腾之龙,就变成夏朝的保护神,升为夏民族的图腾。难怪《史记·封禅书》说:“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也难怪夏朝王宫中养龙,设世袭官豢龙氏和御龙氏。前者专职饲龙,后者专职驯龙。那龙到底是哪种动物呢?
愚以为就是鳄。宫中饲龙驯龙,供养起来,按时祭祀,求它保佑。夏朝末年,昏君孔甲嗜好吃龙,吃起自家的保护神来,江山就快完了。孔甲崩,又三代传到暴君夏桀王,夏朝灭亡。
读者诸君别以为鳄的形状与常见的五爪金龙的形象相去甚远,因而质疑愚说。那五爪金龙的形象,乃是千年以降,按照历代皇权统治者吓唬百姓、显示威严之需要,逐渐添制零件组装而成的。汉墓出土文物所见龙的形象已近似鳄,而大异于五爪金龙。试看六千年前的“中华第一龙”,前些年在河南濮阳市西水坡古酋长墓出土的贝壳摆塑的龙,那就很像鳄了,参看中州古籍出版社二○○○年版《中华第一龙》。四千年前禹治水时所谓的龙,指鳄而言。那条贝壳摆塑的龙更古老些,六千年了,在墓主人大酋长的身旁,原系代表天上星座龙宿,然而观其形状,分明更像是鳄。人间事物百年大变,天上星宿万年小变。东宫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个星座连缀而成龙的形象。请观察之,便知绝不像今之五爪金龙,因为角太长,喙也太长,而身又太短了,不成比例。若除去角星座和箕星座,只看中间五个星座连缀起来,便能识别出它是一条鳄,长喙大嘴张开,巨尾向上举起,奋腾噬搏,就像鳄从水里扑咬岸上人畜。这是龙为鳄说最有力的默证,挂在北半球夏夜的南天,无声雄辩,万年不改。
鳄形目共计有二十五种,我国今存两种。一是扬子鳄,二是湾鳄。湾鳄长七至十点五公尺,是鳄类中最大最危险的一种。身体呈淡橄榄色,有黑斑。生活在沿岸海域、河口湾处、沼泽地带,会主动攻击人畜。其喙长一公尺,齿利,扑咬到大猎物以后,不在陆地上吃,而是拖下水去,用颚咬紧,急速旋转摔动,将肉一块块撕扯下来吃,确实可怕。四千年前黄河流域气候温暖,雨量丰沛,植被茂盛,或有湾鳄栖息沼泽,噬搏人畜,给先民留下恐怖的记忆,构成龙的原型,作为文化传承载体,影响国人观念至深。说白了,打不过它,就认它做干爹,求它保佑,这就叫龙图腾。
另一种扬子鳄,俗呼猪婆龙者,古名日鼍,长约二公尺,比湾鳄小很多。身体呈暗褐色,有黄斑和黄条。腹面呈灰色,有黄灰色小斑和横条。尾部有灰黑相问的环纹。穴居池沼底部,食鱼、蛙、鸟、鼠。扬子鳄为我国特产动物。最可异者夜鸣声tongtong如擂鼓,旧时江浙谓之鼍鼓。难道这也和龙有关系吗?
可能有。龙,繁体作龍,是形声字。右旁象龙腾形。左上是童字的省略,童省声,读long音。左下似月字者为肉字,表示龙是肉食动物。龙古音long,正是扬子鳄夜鸣声。扬子鳄名龙,古人说这是“其名自呼”。例子多的是,蛐蛐、雀、鸦、鸭、鹅、鸠、鹧鸪、猫、蛇、蛙都是“其名自呼”。甚至非生物的木梆子,因其敲鸣声□□而名之日梆,也算“其名自呼”。远古时扬子鳄名叫龙,湾鳄也跟着叫龙了。比较起来,六千年前的贝壳摆塑的龙,其形象更近似扬子鳄。可以说,龙有凶恶之象,那是宿命的了。无论怎样美容,都难掩饰鳄之狰狞。
三千六百年前,商民族的成汤灭了夏朝,开创商朝,于是凤图腾取代龙图腾。凤即鹏,又名玄鸟。《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玄鸟为五色绚丽之鸟,非常漂亮文雅,有别于龙之凶恶,显示其文明臻进。此后龙的政治色彩淡化,而在占卜、祈雨、治水、历法等民事活动范围内继续发挥作用。《庄子》书中鲲化为鹏的神话传说,可以视为由龙而凤的图腾代谢之反映。如此为时既久,当初成汤“革命”的残酷被忘却,作为象征体的龙与凤也由互斗变成协作,龙凤并列合称,表示吉祥,形成民俗观念,至今犹然。
但是龙图腾并未亡。作为远古夏民族的分支,汉代北方草原上的匈奴,所谓胡人(夏古音胡,胡人就是夏人),照旧一年三次祭龙,谨守图腾不舍。酋长聚会之所,称为龙城。塞外沙漠之地,叫做龙沙。汉武帝始,攻打匈奴,历数十年残酷血战,迫使匈奴万里西迁。这个善战的游牧民族才是真正的“龙的传人”,他们一路征战,直打过波斯湾,间接导致东罗马帝国的灭亡。劣迹种种流播中亚西亚,变成恐怖记忆,显影于犹太教典籍《旧约》便是恶龙形象。那已是距今两千年前的事了,留下的恶劣印象很早就定型了。后来基督教兴,《旧约》又纳入基督教圣经,于是恶龙形象大大扩散,历久不灭。倒是现代欧美人士比较理性,并未据此大做文章。要想完全消灭恶劣印象,还须我们自己谦恭谨悫,坚守和平发展道路,数十百年勿辍,方可期也。语云:“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若仍以针锋相对为乐,对不对就骂将回去,恐怕要授人以口实,适为不智罢了。
想起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曾看美国影片《斩龙夺美》,五十年代又看苏联影片《三头凶龙》。怪哉,姓资姓社都害怕都仇恨我们原创的龙。于是查书究史,这才知道圣乔治斩恶龙的神话早在古代就已传遍中亚西亚欧洲大陆,并非近代帝国主义阴谋要妖魔化我们。当初匈奴造孽,我们替其挨骂,说不清啊。
我们自己也有可骂之处。好好一条治水的龙,被暴君秦始皇抢夺去,宣称他自己是“祖龙”,以此自我神化,恐吓百姓。从秦始皇帝赢政到宣统皇帝溥仪,天子真龙出了一条又一条。他们的尊容叫龙颜、朝服叫龙衮、宫殿叫龙楼、车驾叫龙驭、卧榻叫龙床、柩车叫龙輴、等待时机叫龙潜、得势崛起叫龙兴、即位前的住宅叫龙邸、即位登极叫龙飞、子子孙孙叫龙种。“龙的传人”是他们,不是平头百姓的我们。这些年皇帝戏日夜看,看得人昏聩了,于是自我代入角色,觉得自己也是龙种。也不想想,谁“传”什么给你了,你“传”什么给谁了。都什么时代了,还做这样的梦。
回头看孔夫子,因为“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不谈龙,但颂禹,见识何其高。又看孟夫子,坚说“禹驱龙蛇”,定要把龙当做害虫赶走,气概何其雄。可喜后世真的照着办了。龙舟竞赛就是驱龙,赶走愈快愈好。焰烧龙灯也是驱龙,用火逼龙逃遁。这才是我华夏子孙该做的事。百年前衰弱的清朝政府曾把龙旗当做中国国旗,龙粉丝们应该知道这个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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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间写写短文,编成《流沙河短文》和《流沙河近作》两书先后出版。
近来检阅箱箧,找到若干篇编馀的剪贴,多属《新民晚报》和《文汇报》的专栏文章,拿来分类,依写作的时序排列,编成此书,以飨读者。
蒙读者的厚爱和鼓励,拙著尚有小小小小市场。
世间总有一些不可救药的读书人,耗费“即金钱”的时间,来读一些无用之书如拙著者。
年衰体弱,朝夕畏寒,难得蒙赐这小小的温暖,在下道谢了。
流沙河,二○○八年五月五日,立夏。
流沙河虽没有一位真正的学生,但只要事关文化的讲座,大凡学校、文化团体有所请托,在身体健朗之时、写作暇馀,他还是愿意去演讲的。这些讲座我大多听过,均是不唱高调、细明心曲……记得在西南交大讲学结尾,他用一副对联表达对学子的祝福:“正当花朵年龄,君须有志;又见课堂灯火,我已无缘。”
把读书当做人生的绝大享受,且长期坚持不懈,真正算得上读书人的,以我有限的交往和观察,唯流沙河能当之。他利用一切能读书的机会一其中有两年在四川省文联资料室当保管员——勤读不辍。他的求真好学,几乎到了无书不读的地步……
无书不读,固是书痴才能做到,然从善如流、服膺真理,便不是一般书痴所能企及。他不但乐于承认名家指谬(如何满子指陈流沙河有一联不合平仄对仗),即便是后生晚辈纠错(如山东读者祁白水指陈流沙河所说的“花椒不开花”的常识错误),他也心悦诚服,回信感谢。
流沙河说,一个不爱中国汉字的人奢谈爱国,一定是别有他图。流沙河由对故乡的深爱,进而到对四川文化的熟稔,终而到对中国文化的深入研究——这样由小及大的方式,充分表明了他脚踏实地、不玄虚高蹈、诚实不欺的为人及治学风格。
流沙河近年之文章结集有《流沙河短文》、《书鱼知小》《流沙河近作》、《含笑录》,而这本《再说龙及其他》则是最新的笔耕智果了。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