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四川成都,三岁后住在重庆,八岁那年,跟随父母从重庆迁到北京。由那以后,便一直定居北京,经历童年、少年、青年、壮年时期,直到如今渐入老年,已达半个世纪之久,所以,我虽不是“土生”于北京,却可称得上是“土长”在北京了。
关于我自称“定居北京半个世纪”这一点,曾引出过质疑,比如一位海外的汉学家就问过我:你“文化大革命”中没有“上山下乡”吗?没有“下放锻炼”过吗?没有去过“五七”干校吗?他知道我出生于1942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的1966年,该是二十四岁,按十九岁上大学算,如果是五年的学制,我那时应该大学快毕业而尚未能分配工作,在卷入“红卫兵”运动之后,应该是有一段离开北京的“上山下乡”或“下放锻炼”的经历,至少得一两年;如果我在1966年以前已然分配了工作,则又难免有下放到外地“五七”干校的遭遇;因此,我的“定居北京”,怎么说也该是断续的。可是,我的实际情况是,户口自1950年后从未迁离过北京,1966年以前既没有到外地上大学,也没有被派往外地参加“四清”,1966年后也没有上山下乡或下部队或到“五七”干校锻炼,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虽年年都有国内或海外之游,但最长也都不足三个月。在我八岁后的生命史上,迄今为止,没有连续三个月双脚不踩北京地皮的情况出现过。这就使得我,对北京从此刻前溯,差一点点就满半个世纪的风云变迁,具有最充分的“现场感”,我的观察体验,身历憬悟,一旦用文字“侃”出,也许,其“一手”的资料价值,总还不可抹杀吧。
1949年以前,我父亲是重庆海关的职员,我家住在长江南岸,他每天上下班都要坐“海关划子”(一种小的机动船)摆渡,母亲是家庭妇女,她嫌我在家淘气,而那时附近并没有托儿所,只有一座海关子弟小学,于是她将那所小学权当托儿所,把我送去上了一年级,那是1947年,我只有五岁。父亲在国民党的海关里,跟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过从甚密,对他们很起了些掩护作用。1949年lO月1日,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重庆还没有解放。父亲跟地下党一起,为迎接解放,做了大量保存海关物资的工作——我曾以此为素材,拓展想象,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嘉陵江流进血管》——1949年年底解放军来到后,重庆海关成立接收小组,成员除了军代表和公开了身份的地下党员以外,还特别吸收了我父亲参加。那时,北京的人民政府成立了海关总署,立即调用重庆海关的原地下党员到任,而他们又特别推荐了我父亲,去担任新海关统计处的副处长。于是,1950年初,父亲以兴奋的心情,携母亲和我的小哥、阿姐和我,先乘江轮到武汉,再乘火车抵达北京。到了北京,暂时把我们家安顿在东交民巷的海关机关的一座洋房的地下室里。我因为上学早,因此也许比同龄的孩子在感知身外世事上较为敏锐。刚到北京时,正值寒冷的冬日,待在屋子里,也仍然冻得够戗,偶然跟着大人外出走走,只觉得街道上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对比于重庆南岸四季有绿的风光,真是不喜欢。那时小哥、阿姐和我一时都未能解决转学续读的问题,窝在家中,一起嬉闹时,常常故意学着父亲的腔调说“北京好着呢”以为讽刺。
父亲和母亲在重庆带着我们奔赴北京时,的确频频地向我们宣谕北京的佳妙。他们虽祖籍四川,很小便随我爷爷到了北京,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婚后才离开北京。他们壮年时得以回来,大有重归故里之感。我们一时却难以共鸣。记得母亲曾带我去前门某胡同,一座大四合院里,探视某昔年的故旧,那破败的门牖,纸制的窗帘,烧煤球用以取暖的,比我身体还胖大的“花盆炉子”,以及一节套一节弯出窗户去的黑铁皮烟筒,还有大砖炕上半身不遂的、戴着旧式黑绒帽、喉咙里呼噜呼噜总涌着黏痰的胖老太太,炕头放着的齐我大腿跟高的、长脖细腰的黄铜痰盂,连带着弥散在他们屋子里的羊肉茴香馅饺子的气味,都铭心刻骨地让我感到与之格格不入。那该是旧北京的残存景象之一。 没过多久,海关总署为我家安排了正式宿舍,在钱粮胡同三十五号。现在那条胡同的外观变化并不很大。但我们住过的那个院子,经重新编排门牌号码,已不是三十五号了。那是一个不仅有外院,有垂花门通进去的,院心栽有四株西府海棠的漂亮内院,而且还有后院、侧院和花园的,很大的一座宅院。据说汉奸当权的敌伪时期,那座院子一度是日本鬼子的特务机关,我家所入住的那套住房里,便留下了明显的“和式”格局。我随父母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十年,从八岁到十八岁。这个院子不仅是我从童年、少年向青年时代过渡的生命空间,也是我心性发育的重要载体。那院子使我逐渐喜欢上了具有北京特色的市民生活,我家门外那高大的合欢树(即马缨花树),我家后窗外仲春时几乎要把花枝伸到我床头的西府海棠,后院那需要三四个孩子才能合抱的古槐,还有分布在好几处,每到秋初全院孩子都会为收获、分配其上果实而激动的枣树、核桃树,都扎根在了我的心灵中,永不会枯萎……
住到钱粮胡同以后,我先在胡同南端的私立耀华小学插班。至少到1953年左右,那时还有很多的私营机构,从私人工厂、商店、电影院到私立学校。我家附近当时的蟾宫电影院和明星电影院,就是私营的,记得家里大人曾带我去那里看过费穆导演的、梅兰芳主演的彩色戏曲片《生死恨》和美国好莱坞的彩色歌舞片。虽说我上学早有早慧的可能性,但那时这样的电影只能让我没看完第一本便在座位上呼呼大睡。抗美援朝以后,美国电影被驱赶了,梅兰芳等“四大名旦”的戏照唱,家里大人全是戏迷,带我看了不少京剧以及评剧(那时叫“绷绷戏”),稍后又出现了一种从大鼓书等曲艺形式攒合而成的曲剧,我由此不仅知道了“四大名旦”,也知道了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叶盛兰以及新凤霞、魏喜奎……”P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