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末期,一般人渐渐感着统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吕不韦便是作这种尝试的第一个人。他教许多门客合撰了一部《吕氏春秋》。现在所传的诸子书,大概都是汉人整理编定的;他们大概是将同一学派的各篇编辑起来,题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系统的著作。《吕氏春秋》却不然;它是第一部完整的书。吕不韦所以编这部书,就是想化零为整,集合众长,统一思想。他的基调却是道家。秦始皇统一天下,李斯为相,实行统一思想。他烧书,禁天下藏“《诗》、《书》百家语”。但时机到底还未成熟,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败了。所以汉初诸子学依然很盛。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淮南王刘安仿效吕不韦的故智,教门客编了一部《淮南子》,也以道家为基调,也想来统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议:“《六经》和孔子的学说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说息了,秩序才可统一,标准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们应走的路。”武帝采纳了他的话。从此,帝王用功名、利禄提倡他们所定的儒学,儒学统于一尊;春秋战国时代言论思想极端自由的空气便消灭了。这时候政治上既开了从来未有的大局面,社会和经济各方面的变动也渐渐凝成了新秩序,思想渐归于统一,也是自然的趋势。在这新秩序里,农民还占着大多数,宗法社会还保留着,旧时的礼教与制度一部分还可适用,不过民众化了罢了。另一方面,要创立政治上、社会上各种新制度,也得参考旧的。这里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晓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制度,而又能够加以理想化、理论化,使那些东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观。别家虽也有政治社会学说,却无具体的办法,就是有,也不完备,赶不上儒家;在这建设时代,自然不能和儒学争胜。儒学的独尊,也是当然的。
辞赋
屈原是我国历史里永被纪念着的一个人。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相传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竞渡据说原来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来是祭他的。现在定五月五日为诗人节,也是为了纪念的缘故。他是个忠臣,而且是个缠绵悱恻的忠臣;他是个节士,而且是个浮游尘外、清白不污的节士。“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他的身世是一出悲剧。可是他永生在我们的敬意尤其是我们的同情里。“原”是他的号,“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国的贵族,怀王时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现在的秘书。他很有学问,熟悉历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参赞国事,一方面给怀王见客,办外交,头头是道,怀王很信任他。
当时楚国有亲秦、亲齐两派;屈原是亲齐派。秦国看见屈原得势,便派张仪买通了楚国的贵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怀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怀王果然被他们所惑,将屈原放逐到汉北去。张仪便劝怀王和齐国绝交,说秦国答应割地六百里。楚和齐绝了交,张仪却说答应的是六里。怀王大怒,便举兵伐秦,不料大败而归。这时候想起屈原来了,将他召回,教他出使齐国。亲齐派暂时抬头。但是亲秦派不久又得势。怀王终于让秦国骗了去,拘留着,就死在那里。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说了。可是怀王的儿子顷襄王,却还是听亲秦派的话,将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国的侵略一天紧似一天;他不忍亲见亡国的惨象,又想以一死来感悟顷襄王,便自沉在泪罗江里。
《楚辞》中《离骚》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时候所作。《离骚》尤其是千古流传的杰构。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时作的。他感念怀王的信任,却恨他糊涂,让一群小人蒙蔽着,播弄着。而顷襄王又不能觉悟;以致国土日削,国势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简直走投无路;满腔委屈,千端万绪的,没人可以诉说。终于只能告诉自己的一支笔,《离骚》便是这样写成的。“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进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哪!”一样;心里乱极,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P28-29
朱自清先生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散文大家之一。郁达夫说,“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他的散文创作,主要是抒情和写景散文。抒情散文,通过描写个人和家庭生活,表现出父子、夫妻、朋友之间的真情,比如《背影》、《儿女》、《给亡妇》等早已流传广远;而写景散文,则是通过描写自然景物来借景抒情,比如《绿》、《春》、《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他的文风朴素而清新,语言洗练,文笔清丽,含蓄隽永。在1928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一出版,就使他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散文作家。
但是,朱自清的成就,并不限于散文创作。他也是一位诗人。他早年即进行诗歌创作,既写新诗,也写旧体诗,他还为他所任职的中学和大学写校歌班歌。他同时也研究诗歌。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古典文学期间,他讲得最多的就是诗。他还是一位学者。他研究诗、研究歌谣、研究写作,研究中国传统经典,但是,他的研究毫不晦涩枯燥。他的学术论文,就像是一种学术散文,能深入而浅出,切实而简明。他有很多雅俗共赏的文字,让人几乎分不清是论文还是散文。可以说,朱自清的学者生涯,是一种真正的“美学的散步”。他的文风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朴实而清新,就好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在荷塘间流荡着迷人的清韵。朱自清与荷塘在一起,早已深入人心,他给人们心灵深处带来一种清风、清香和清韵。本书名为《荷塘清韵》,立意便在此。
这里所编选的,是朱自清有关传统文化研究、古典文学研究、新诗研究、语言研究、文学创作经验以及人生感悟的一部文集。除了朱自清纯文学性的散文、诗歌、日记、书信以及译文外,本书几乎囊括了他在文学创作之外最有代表性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学术随笔。总体上看,他的学术著作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论述能切中肯要,毫无饾饤之弊,读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和美的领览。
本书分为五个部分:
第一编“经典常谈”,这是朱自清生前亲自编定并已经出版的古代文化普及读物。这里选了其中的部分篇章。
经典著作是中国传统文化宝库中熠熠生辉的明珠,千百年来散发着永恒的光辉。经典,是恒久至道,是不刊之教,是天地人伦的枢纽,是道德文章的精髓,其中所涵摄的精神意蕴,能够穿越时空而获得永恒不绝的生命活力。不过,由于五四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在民国时期的教育体系和民间教育活动中,读经教育开始被渐渐废除,取而代之的是新式的学科教育。朱自清曾亲身参与到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之中,他写新诗,搞创作,但是,他更加认识到经典教育对一个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意义。他在《经典常谈·序》中说:“读经的废止并不就是经典训练的废止,经典训练不但没有废止,而且扩大了范围。”他十分重视经典著作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如何才能获得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重视经典,并不是说简单恢复到摇头晃脑式的读经教育,而是让学生接触经典,了解经典的意义和价值。所以他说:“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教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
六十多年后,我们重读朱自清先生当年的文字,能体会到他对于传统文化的一种温情和敬意,也促使我们去细心领略经典的独特价值及其对当下的意义。百余年来的教育体系中,传统经典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地位,尤其在“文革”中更是受到严重的打压。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国力的增强,全社会都在期待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民族的复兴,最重要的,是文化的复兴。复兴并不是简单地复古,而是让经典融入现代生活,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解读它们,用现代人的生活体验去充实它们,这样,经典就不再是高不可攀或束之高阁的高头讲章,而是自然地融入到现代生活的血脉之中。朱自清当年撰写《经典常谈》,就是考虑到很多经典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读起来特别难,让人望而生畏以至于敬而远之。所以,要撰写出切实浅近、言简意赅的经典读本,以激发起学生对于经典的兴趣,并逐渐引导他们到经典的海洋里去。而且,朱自清这本普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启蒙经典,使得经典的训练不再限于学校教育的范围,而是推广到整个社会大众之中。事实已经证明,《经典常谈》面世后数十年,一版再版,泽被了好几代人,正如叶圣陶所说,这是一本“极有用处”的好书。叶圣陶还说:“假如把准备接触这些文化遗产的人比作参观岩洞的游客,他就是给他们当个向导,先在洞外讲说一番,让他们心中有个数,不至于进了洞去感到迷糊。他可真是个好向导,自己在里边摸熟了,知道岩洞的成因和演变,因而能够按真际讲说,决不说这儿是双龙戏珠,那儿是八仙过海,是某高士某仙人塑造的。求真而并非猎奇的游客自然欢迎这样的好向导。”这样一种理想的经典导读,不仅需要采集很多现成的结论,而且需要见解、学力和经验,并不是一蹴而就所能完成的,所以,几十年来并不容易再出现,这也是朱自清《经典常谈》至今仍能发挥长久影响的原因。
第二编“生命吟咏”,多是朱自清在诗歌、歌谣、朗诵等方面的研究心得。
王瑶先生曾说:“朱先生是诗人,中国诗,从《诗经》到现代,他都有深湛的研究。”这的确是实在的情形。朱自清既创作新诗旧诗,又对诗歌、歌谣、吟咏、朗诵颇多研究。早在五四运动前后,朱自清就开始了新诗创作。《朱自清全集》所收最早的一首《睡吧,小小的人》写于1919年2月。此后的数年中,朱自清创作了大量新诗。几年之后,朱自清的兴趣逐渐转向散文。他觉得,白话诗虽也有多少的进展,但文坛上对于它,已迥非先前的热闹可比了,而散文的发达,正是顺势。因为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必须要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和表现,比较随便些,对于“懒惰”和“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
朱自清自己说,“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虽然朱自清自谦自己不能作诗,但他相信意义的分析是欣赏的基础。也就是说,欣赏与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能欣赏几分。了解需要从分析意义下手,所以,他便开始着手“解诗”。诗是最经济的语言,要晓得它的文义有时并不容易,而要识得其意思的好处就更难了。作者在《新诗杂话》中所讨论的诗韵、诗的形式、诗的语言、诗与感觉、诗与哲理、诗与幽默等文字,都是在朝这一方向努力。当年他拿到《新诗杂话》初版本后,便在扉页里写到:“盼望了三年多,担心了三年多,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本书!辛辛苦苦写出的这些随笔,总算没有丢向东洋大海!真是高兴!一天里翻了足有十来遍,改了一些错字。我不讳言我‘爱不释手’。‘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是‘敝帚自珍’也罢,‘舐犊情深’也罢,我认了。”可见作者对这些文字倾泻的一片深情。
朱自清不仅写新诗,研究新诗,同时,他也长期进行旧体诗创作。他曾亲自编定《敝帚集》和《犹贤博弈斋诗钞》存世。又由于他在大学里长期讲授各体旧诗,他便写了很多关于古诗方面的研究性文章。有给中学生提供读书指导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和《论诗学门径》等,也有关于文学批评开山纲领的“诗言志”等诗论学说的系统研究著作《诗言志辨》。《诗言志辨》是一本探究我国古典诗歌批评理论源头中一些最基本的概念的书,其中涉及“诗言志”,涉及汉代的“诗教”及其“温柔敦厚”的传统,涉及对“比兴”的解释以及这种观念如何从方法变为诗学纲领,还涉及“风雅正变”与文学史观念的演变等。全书系统地讨论了“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这四条诗论的史的脉络以及各时代的不同用例,对诗学批评中最重要的观念的渊源和流变作出严谨翔实的辨析,廓清了许多错误的观念。
中国古代的俗文学,除了一部分古歌谣被归入诗里以外,可以说是没有地位的。朱自清从1929年开始,在大学里专门开设“歌谣”这一课程,颇引起了学生的兴味。他在广泛搜集我国古代和近世歌谣的基础上,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对歌谣进行释名,讨论歌谣的起源和发展,梳理歌谣的历史,对歌谣进行分类,探讨歌谣的结构和修辞等。虽然这部《中国歌谣》最终没有能全部完成,但他已经建构了共十章的系统理论框架,这是具有拓荒性质的。
前人作文颇重文气,曹丕说文气“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似乎这种注定的才分是与生俱来的,因而显得很神秘。实际上,文气是可以通过学习训练而能够了解的。这种训练,主要是依靠朗读、诵读。只有读出声音来,我们才能感觉到一个句子中以及句子与句子之间那种或长或短、或张或驰、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缓或急的抑扬顿挫的节奏,才能感受到文气的跌宕和声调的转动。所以,文章中的波澜,单靠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通过念诵才能领略那种浩浩荡荡、洋洋洒洒的感觉。有鉴于此,朱自清特别重视诵读和朗读,他写了很多篇这方面的文字,不断申说诵读的重要性。诵读的训练,就是一种带入感情的生命的吟哦。无论是要写好诗、写好散文,都必须要下一点读的功夫,绝不能停留在语法、句式、词性的解释上就完事。读的功夫必须被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尤其是对于初学写作的人,这功夫尤其重要。读别人的文章,感受文章的气势,自己写文章,也要反复阅读几遍才好。一定要把它读得“顺口”,“顺口”也是朱自清在多篇论文里所一再强调的。今天,很多学生的语文学习,“阅”大大地挤占了“读”的时间,所以,朱自清这些意见,对于今天的语文教学和写作训练,尤其能发生更大的意义。
第三编“语文影辑”,搜集了朱自清关于日常语言的精微意义的讨论。
朱自清一生以教书为职志,他做了多年的中学国文教师,又长期在大学中文系任教,很自然地,容易对人们习焉不察的语言的意义发生浓厚的兴趣。他的国文教师的生活,与他的写作生活是水乳相融的。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自认为是一个偏于理智的人。他说自己写诗的才情、情感和想象力都不够,不能超群绝伦;而小说也非常的难写,不要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严密的结构自己也学不来;至于戏剧,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所以,他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
散文的写作,就像是闲谈,或者也称小品文。它和诗相通,又不要特别严谨的结构,写起来自由些。但是,朱自清写散文,却一点不放松文字,有时甚至写得“费力太过”。他自谓试图通过文字的尽量表达,来弥补自己情感和想象力的贫弱,所以,他特别注意每个词的意义,每一句的安排和音节,每一段的长短和衔接处。他不赞成所谓欧化的语调,想试着避免那种语调,而尽量用口语,向着言文一致的方向走,认为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情感的自然流露”。由此,朱自清特别留意生活中方言、口语的运用及其具有的表现力。比如在昆明普遍流行的应诺语“是喽嘛”,比如常常挂在我们嘴边的“很好”、“鬼”,比如书信中的习惯语“如面谈”,还有表示很不客气的申斥批评语词“废话”、“不说人话”等,这些人们常常使用却又习焉不察的语词中,所包含的文化史的、语言学的、情感的、意志的、民俗的意味,都被朱自清在“撩天儿”的散淡和不经意中,悉数娓娓道来,让人感受到一个作家、一个教师对语言文字那种细致入微的体察。朱德熙先生说:“朱自清的散文是很讲究语言的,哪怕是一个字两个字的问题也绝不放松。可是他的注重语言,绝不是堆砌词藻。”
朱自清写作很慢,平均每天只能写两千字,而每次写作的持久力只有两小时左右。因为他得随时斟酌字句,当然完篇后改动也很少,成稿隔两三天复审一回就可以了。朱自清曾将自己的写作经验奉献给青年写作者分享,其中第一重要的,就是不放松文字,也就是注意到每一个词句。他觉得写作无论大小,都该从这里人手,因为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他还告诫道:“现在写作的青年似乎不大在乎文字。无论他们的理由怎样好听,吃亏的恐怕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别人。”这真是一个老实人的肺腑之言。
朱自清曾打算将这类关于语言意义思考的文字多写一些出来,出版《语文影》一书,甚至在《语文影》之外,再出版《语文续影》、《语文三影》,可惜后来作者渐渐不喜欢自己文章里所不免带着的那种玩世的气氛,于是就搁置了。但作者对于语言的思考和兴味并未从此消褪,他后来也想写一些只是关于日常的说话的短文,只不过是用比较严肃的态度写出来,书名也重新拟了一个,叫《话的话》,可惜也只写了《人话》和《论废话》两篇,自己觉得不满意,就没有写下去。这些篇什合在一起,就是他自己生前出版的《语文影及其他》的前半部分。而未收入他生前结集的,还有若干篇散见的文字,讨论的话题依然是作者深感兴味的语言文字的含义问题,比如《论严肃》、《论无话说》、《论无话可说》、《论通俗化》、《“好”与“妙”》、《论标语口号》、《论说话的多少》等。这次,我们一并把它们搜集在一起,约略可以看出朱自清对日常语言文字使用方面的细致考察,并遵照朱自清先生的意愿,命名为《语文影辑》。
第四编“雅俗共赏”,讨论的是文学的旧的标准和新的尺度的问题。
如果说“语文影辑”偏重的是语言问题,“雅俗共赏”偏重的则是文学与写作的问题。朱自清生前出版了关于文学的杂文集《标准与尺度疣其中有一篇即名为《文学的标准和尺度》。这些标准和尺度,绝不是作者偶发奇想,要自己立标准、定尺度,而不过是讨论一些文学中旧的标准和新的尺度。朱自清通过考察古来文学标准的变迁后,认为种种标准的修正与变迁,甚至外来标准的引入,都是源自衡量和配合生活的需要的。比如传统士大夫集团的文学标准是“儒雅风流”,儒雅是为了配合君主执政需要的载道,风流是为着个人缘情和隐逸需要的性情。从“诗言志”的载道功能,到“诗缘情而绮靡”的抒发功能,都说明文学的尺度和标准一直在变。
而现代语体文学的标准却是从文字和文体的解放开始,从而诞生出了新的尺度,这就是“雅俗共赏”。这个新的尺度,有人认为是受了外国的影响,但朱自清认为,我们自己的文学史中原来就有这样一股支流,与那正宗的主流文学的“儒雅风流”相配合而行。从孔子“有教无类”地向平民开放,到“士”的增多影响到语言和文体;从司马迁以那种近乎说话的文体作(《史记》,到大量来自民间的乐府诗;从韩愈古文运动提倡“气盛言宜”的说话调子,到起于唐而盛于宋的大量语录笔记;从来自民间的词,到元明两代的戏曲小说:它们都是要把话说得明白,说得详细,这里面都有着平民语调的掺入。直到现代,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开展,一种新尝试、一个新标准,或者说一种新文学才真正成功。
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那种不够儒雅、不够风流的俗语,本没有地位,只是用以“观风”,观民风,观士风,也就是反映社会,反映时代,但终究还是要绕到“儒雅”的标准上才能获得存在的理由。现在,则大可不必了。那些无关政教不算风流的说话、俗语、平民语调,获得了独立的价值,这是由于人民的参加,而制定着文学的尺度,他们试图去反映出人情物理的本来面目。平民对文学的影响在逐渐扩大,特别是当清末民初之际,新文化新文学和五四运动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个人获得解放,民众被重新发现。简单说,民主运动的发展,使得“民主”成为最被广泛应用的尺度,文学也不例外。知识阶级自然要主动走向民众,所以,文学标准和尺度的变化,是与生活的变迁配合着的。不能只见到特权阶级所需要的高度和深度,还需要民众的广度和民主化的尺度。这时,就能超越雅和俗的对立,走到雅俗共赏的境域中去。这“雅俗共赏”的立场,就是朱自清所说的“现代的立场”,也就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场,或者说近于人民的立场。他的很多文字都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说话。他曾亲自编定文集《论雅俗共赏》行世,并把《论雅俗共赏》一文放在第一篇,用意就在这里。
朱自清自己的散文也好,学术论文也好,最大特色就是平易、简洁而生动,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雅俗共赏”。读他的文字,毫无刻板学术论文和教科书式的枯燥,他喜欢大量征引感性的文字材料,包括诗词曲赋、古今小说以及外国文学等。他总是言必有据,富有说服力,又明白晓畅,娓娓道来,颇适合青年读者和中学生的口味。也因为他曾有过中学国文教员的经历,深深理解作文诸弊与经验,又是有成就的作家和学者,所以能兼有厚积薄发与深入浅出的优长。而他在讨论散文、文学、文艺、语文、写作等问题时,很多时候也是围绕着他关于文学标准和尺度问题而展开的。
第五编“人生一角”,大多是朱自清对人生与生命的深刻感悟。
《人生的一角》是朱自清计划了但没有完成的一部书。本来打算叫做《世情书》的,也就是关于世故人情的意思。后来怕人误解为世态炎凉,而且题目也太大,于是改作《人生的一角》。一角,就是一斑,就是管见,就是自己站在一角来冷眼看人生,而并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作者并没有作人生哲学的体系建构或作出宏大的文章,而是把自己生命的体悟记录下来,仔细品味。这种旁观人生的冷眼,似乎带着点玩世的意味,但是所探讨的,却全是严肃的话题,比如《憎》、《刹那》、《正义》、《论诚意》、《论气节》等。只不过,后来由于三四十年代社会剧变,让人觉着时代越来越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朱自清再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写这种冷眼看人生的文章了。尽管如此,在他临终前不到半年,他还是把记录自己人生之“路影子”的篇章,搜集起来,命名为《人生的一角之辑》,正式出版。
朱自清这些冷眼看人生的文字,触及人性中很多深刻的层面,对人的深层心理和人性中不易被察觉的性质,作了显微烛幽的透视。但他依然不板起面孔来说教,总是用感性的文字、生动的用例,如话家常般地把人的品性和态度的原有之姿写出来,让人既感到亲切熟悉,又感到触动和震撼。在这些文字背后,读者能体察出作者那一颗敏感的、温和的、充满善意的又是满怀责任的心。惟此,文学创作也好,学术研究也好,才不会是混饭吃的工具,或窃名盗誉的噱头文字,而是和人生体验融为一体的生命的痕迹。
朱自清说,知识阶层打倒种种传统的时候,是凭着敢作敢为的一股“气”。当这股气碰到集中的武力,再加上外来的压力,自己又不能与民众打成一片时,至少要保守着自己的“节”。这种“气”和“节”的合并,就是一种“正义感”,它是做人的标准和尺度。1948年,朱自清因为反对美国政府的扶日政策,参加了拒绝接受美国救济粮的运动,使得本已身患胃病的他更是虚弱不堪,终于在贫病之中逝世,年仅50岁。我们痛惜和追怀他死得太早,同时感动着他那种嚼饭哺人的深情。如果重读他的文字《正义》、《论气节》等,我想,在我们的心里,用他《荷塘月色》里的话说,“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看重逻辑统一性的人会轻视它,讨厌它,但是西方建立逻辑学的大师亚里士多德的学派却唤做“散步学派”,可见散步和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中国古代一位影响不小的哲学家——庄子,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里散步,观看着鹏鸟、小虫、蝴蝶、游鱼,又在人间世里凝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驼背、跛脚、四肢不全、心灵不正常的人,很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大天才达·芬奇在米兰街头散步时速写下来的一些“戏画”,现在竟成为“画院的奇葩”。庄子文章里所写的那些奇特人物大概就是后来唐、宋画家画罗汉时心目中的范本。
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
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这里所编选的,是朱自清有关传统文化研究、古典文学研究、新诗研究、语言研究、文学创作经验以及人生感悟的一部文集。除了朱自清纯文学性的散文、诗歌、日记、书信以及译文外,本书几乎囊括了他在文学创作之外最有代表性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学术随笔。总体上看,他的学术著作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论述能切中肯要,毫无饾饤之弊,读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和美的领览。
朱自清先生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散文大家之一。他的文风朴素而清新,语言洗练,文笔清丽,含蓄隽永。朱自清的学者生涯,是一种真正的“美学的散步”。他的文风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朴实而清新,就好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在荷塘间流荡着迷人的清韵。朱自清与荷塘在一起,早已深入人心,他给人们心灵深处带来一种清风、清香和清韵。本书名为《荷塘清韵》,立意便在此。
本书精选作者数十篇文学、美学随笔、札记,反映了作者清透、隽永的美学追求,配以精美插图,合乎散步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