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包计的局限】
八十回的《红楼梦》,还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悬疑,而高鹗的续篇也流传了百来年了,越剧《红楼梦》更使普罗大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林黛玉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洞房花烛时绝望焚稿而死,一众逼死她的人依次为:王夫人、王熙凤、贾母,简单得很,使用调包计,可以解释前八十回中深情的贾宝玉何以会人洞房,经此一节,黛玉含恨死去,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但在这个过程中,薛宝钗的尊严丢失了,林黛玉的矜持荡然无存,以贾宝玉如此能体揣黛玉之心的前八十回中之缠绵,转眼竟成冷漠,亦复可笑。贾宝玉在前八十回中,除非病了,每天是必去看林黛玉的,若黛玉病了,黛玉是时常病的,他必不时地去问候,怕她有个好歹,他曾说:“我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如何黛玉病重致死,他竞不知她的境况?当然,高鹗为了自圆其说,安排宝玉丢了玉(贾宝玉的玉,到高鹗那里就变得有些妖气),神志不清,他病着,故不能去看黛玉了。“调包计”使悲哀的故事因此变成了迫害的故事,格局陡然小了下来。
更有荣宁两府的老祖宗贾母,阅历如此丰富的权威人物,她之疼惜黛玉,是黛玉唯一重要的监护人。贾母心中最清楚了,要是没有她,黛玉在贾府就没有这个地位,情形如同父母的监护。事实也是,贾母生育贾赦贾政两个儿子,女儿不知道生了几个,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一回中,说到黛玉之母贾敏时,冷子兴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而贾母初见黛玉时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见面,怎不伤心!”可见黛玉之母贾敏是贾母心爱的小女儿,又先于贾母而亡,贾母对女儿的疼和爱必将转移到黛玉身上。从贾敏初亡,贾母即遣男女船只来接黛玉,而且必欲其往,就可见到贾母的这份疼惜。也许为了最重要最珍爱的孙子宝玉,贾母会委屈黛玉,会不顾她的感受(这感受不是那个时代会考虑和接受的,即使当事人自己也不这么认为),但绝不会如高鹗所写,冷心冷脸到连黛玉死都不管。贾母是很智慧的人,她的阅历和地位已使她脱离了势利之境,没必要那样做。
【无故寻愁觅恨的人】
黛玉肯定会死,且是早死,但肯定不是高鹗所写这般不堪。在过程比结局更重要的今天,这个宝黛钗三人最后的关系更令人难以忍受,在这里,人生的憾事没有了,比如不能由自己左右的健康生死,非由自己言行过错而遭受的打击,不能由自己控制的外部环境和运势。所谓命运,在潮起潮伏时,好看的,是人在其中舒展的身姿。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家族的败亡,也许并非曹雪芹主要感叹的,因为时运之类,确乎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他关心的,是一干“无故寻愁觅恨的人”。谁是“无故寻愁觅恨的人”?“富贵闲人”贾宝玉、无端垂泪的林黛玉,我在多年之后才深深体味到“无故”两字的分量。不是说身世坎坷,令人唏嘘就能产生同情,也不是命运无常生死不定,就有使人悲叹的感染力,一个人随波逐流被动承受外部生活磨难,内心的一切郝跟着外部情形走,好似一个外部世界的标签,那从来不是有力的文学作品。如果贾宝玉规规矩矩地念书写’字,林黛玉安安分分地与姐妹们读书做针线,然后家族遭难,死的死走的走,落难故事而已,哪来拥趸者众的《红楼梦》?若非“无故折腾”,人性哪得发展充实?
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的个性不被很多人喜欢,都认为她爱耍小性,却不看她是对谁,在何种场合耍小性。比如那次贾母给薛宝钗做生日,因是十五岁将笄的年分儿,所以规格上比林黛玉稍高一些,还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林黛玉心里自然不舒服了,但她也只是对贾宝玉耍了一下脾气,当贾母让她点戏时,她还礼貌地推让王夫人等先点。
八面玲珑的薛宝钗,也经常遭遇“圆滑、世故”的恶评,其基础则在于她之善做好人。可是生活中身边若有这样的好人,体恤入微,为你排忧解难,又不以这好来向你索取回报,以人之常情而言,难道你还恶她不成?
林黛玉和薛宝钗,她们都在充分日常的日子里,在我们眼前展开活动。在从前那些历代小说戏曲中都出现过的小姐们,养尊处优,弱不禁风,礼仪周全,但人生内容却全在一段恋爱婚姻,看上去都大致相同。而《红楼梦》的内容却广阔许多,悲愁欢喜,基于多种多样的人生遭际和主观禀赋的冲突,就看这一对众所周知的情敌,在那些日常活泼泼的日子里,我从没看到过今天差不多已成定论的敌对关系,而是相反,正因为相反,才要特别说一说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故事。
【才华相当的贾府亲戚】
要说敌意,在一开始,林黛玉对薛宝钗还是有的。这也很正常,林黛玉和贾宝玉同吃同住同长大,她爱哭,耍耍小性,周围人也习惯了,突然来了个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美丽,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所以深得人心,连丫鬟们都与她亲近些,林黛玉的不快是很自然的。这是某一种平衡被打破了,薛宝钗具有打破这种平衡的能量。但是后来,随着她们在一起的生活交流逐渐深入,一种新的平衡产生了,在那里,林黛玉和薛宝钗惺惺相惜,她们之间的交情比之与贾府的几个姐妹都要深。这也很正常:第一,她们的才华都高于贾府三春,相互之间不相上下:女人与男人不同,因与功名远离,才华相当更容易成为挚友,她们能在同一层面上相互理解;第二,她们都是客居于贾府,宝钗对黛玉说:“你放心,一我在这里一日,找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有时候,王熙凤说话具有惊人准确的概括性,她说:“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说明薛林两人都头脑清楚,明事明理,各具特质而又各有把持,只可惜她们不是贾家的人,这使她们在心理上更容易亲近。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友谊到何种份上,八十回中的交待是远远不够的,而后来人又多受高鹗影响,生生将薛林两人敌对起来。高鹗让黛玉死,宝钗嫁宝玉大致是不错的,但他让黛玉因嫁不成宝玉而死却大违前八十回的常理。前八十回中黛玉的弱病已入膏肓了,她哪至于需要这样有失尊严地落入贾府的圈套,被一个调包计逼死。我特别不能忍受的是,一到了八十回后,林黛玉就变得鬼头鬼脑起来,竟说一些劝贾宝玉取功名的话,这在前八十回断断不可设想,这本是薛宝钗史湘云偶尔说说的话,都在一向体贴女孩子的贾宝玉面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次是他“咳”一声,拿起脚来就走,把话说一半的宝钗撂在那里;一次是正言相告史湘云:“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臌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并且严正宣布:林姑娘要是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视功名如粪土,这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深厚感情的基础,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二人有共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如果改变了这一点,那他二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林黛玉一跑到高鹗笔下就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贾府穷亲戚一样的人,一门心思、探头探脑要嫁宝玉,听得宝玉已定亲的片言只语就自戕绝粒,形象委琐;听得自己有可能嫁宝玉,又起死回生,惹得贾府议论纷纷,商议着把她嫁出去得了。这哪是那个孤高自许的林黛玉啊!在高鹗的词典里,林黛玉这样寄居亲戚家就该是这种境遇和心态,他甚至语句直白粗俗地写林黛玉的心思:“身子不劳,年纪又大了,而老太太和舅母又不见半点意思。”简直是急不可耐。她的心思辗转亦在一段婚姻:“若父母自在,早定了婚姻,但若别处定了婚姻,又如何得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宝玉在功名场中如何算得是人才?又图的什么?看看前八十回中黛玉的心思展露那是她恰巧听见宝玉说她从不说那些劝他知经济的混账话,说的话就和她生分了,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者果然是个知己,惊者竟然不避嫌疑,人前公然赞扬,叹者为何又有“金玉”之论,悲者无父母为己申张刻骨铭心之言,且病渐成,恐知己都做不长久。这是多么贴切的恋人心思,又是多么缠绵的伤感疑虑。林黛玉在这里既已确认与宝玉相互间的感情,又心知肚明自己活不长久,直言“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按今天的话为林黛玉道一下她的遗憾,不如说是时问不够,事情尚未成熟到婚姻阶段,途中黛玉就倒下了。又何须她临终手指怡红院方向,情场落败者般的失意道:“宝玉!宝玉!你好……”P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