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检查房顶的屋瓦,看看她头天夜里做的记号是不是被动过。但结果总是一样:没有她盼望的夜行人出现。
小蝶每天起床的第二件事,是呆呆地看着后院的某根柱子,数数上面的刻痕。然后,是她每天起床第三件事——无可奈何地叹气,“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也太绝情了!”她攥着手里的小刀,犹豫好久,在柱子上又刻下一道。这根柱子已经被她划得’惨不忍睹,随时有“喀吧”一声折断的可能。
“眼看就要一千天……柱子啊柱子,你别怪我把你弄成这样。”她摇摇头,“我怎么能料到,那个狠心的老太婆竟然真的不要我了。”
她垂下头,无限伤感地踱着方步,唱着小调走了——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四件事。“自从夜奔出家门,算到如今近三载……”
小蝶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如果哪天她没按部就班完成起床后的一系列活动,那一整天她一定跟丢了魂似的。小蝶还是个生活极为简单的人,每天要做的事情不外平七件。
现在她开始着手实施第五件大事。
济慈堂厅堂之中最显著的地方,供奉着医圣张仲景的画像。小蝶每天的大事之一就是对这个老祖宗发牢骚:“我说老祖宗,你每天在忙什么呢?我都跟你抱怨过好多次了,你怎么无动于衷呢?”说到这里,她才慢慢腾腾把手里的香点燃。规规矩矩把香插到小鼎中之后,她叉着腰正式开始语重心长地倒苦水:“每天来我店里的,不是伤风感冒就是头疼咳嗽——一点挑战性也没有!我可是药宗掌门的嫡传弟子,你怎么能把我当做普通的医生对待呢?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既然不给我争气,我也不给你烧香!”
说着,她顺手抄起刚刚开始冒烟的香,往旁边的茶杯里一掇。 “啪滋!”香灭了,她也哼哼着走了。
在这个平凡的清晨,容州城的天空一如既往,不染纤尘。容州的人民一如既往,健康地微笑着互道早安。善良的人们没有注意到:济慈堂的门缝里射出两道阴冷愤恨的幽光——小蝶不怀好意地探头探脑,打量来来往往的路人。这是她每天做的第六件事。
每个人气色都正常得很。
这真是一个医生最大的悲哀……她长长叹了口气,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把门合上。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大主顾。
如果让容州城那些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知道,她们的偶像,“济慈堂”的周大夫竟然是个整天盼望着天灾人祸的小丫头,她们一定会歇斯底里。而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所有会动的东西中最可怕的——小蝶去世的大哥这么说过。这就是为什么小蝶打定主意决不让别人知道她是个女孩儿,也不让别人发现她多么渴望再遇到两年七个月又十一天之前的那种“病人”。
“唉……”小蝶再叹口气,坐到红檀木的桌子后面,开始她每天的第七件大事——回忆从前。
周小蝶是个精力充沛得有些过剩的女孩子。大概这类型的女孩儿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有一种超能力——让旁人烦不胜烦,提心吊胆。至少她是这样。
十二岁的时候,师父看她能懂不少事情了,就语重心长地教导,间以声色俱厉的威胁:“江湖是个可怕的地方,千万不能踏入!否则,想脱身很不容易。譬如师父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跟江湖人士断绝往来。所以你们作为我的弟子,绝不能和那些江湖上的人有牵连!”说白了就是不让她结交江湖人士,免得把师父也拖下水。
但她师父带孩子的经验不足,没发现周小蝶小朋友在那个年纪既好奇又逆反。小蝶趁着她哥哥要去昆仑山寻药的机会,死缠活缠,终于得到师父的许可,去帮哥哥的忙,顺便出去见世面,再顺便,让险些被她吵疯的师父享受一段时间的宁静。 谁想到,一路上没看到心目中的江湖,却得看她那个风流的哥哥不断骚扰良家妇女、不断被良家妇女的爹爹哥哥丈夫追打……为此小蝶十分怀疑:真的有江湖吗?怎么她哥骚扰了这么多女性,其中竟然没有一个是身怀武艺的?按照传统的说法,早该有性烈如火的暴力女把她老哥身上捅出三刀六洞。
昆仑之行留给小蝶无限遗憾。回到云南老家以后,她再也不幻想什么江湖。
但江湖却找到了她。
那天,她兴高采烈地从后山的金霞洞出关,打算把刚刚炼成、能完全破解二百三十五种毒药的九转白玉丹,拿到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面前炫耀。
就在药宗山门前,她看到了那个中年人。
小蝶的师父,是当代最伟大的医师——药宗掌门任绯晴女士。所以山门外排七八里长的队伍求医问药,也不是稀罕事。什么浑身水肿、面如土灰,什么口鼻流血、指甲脱落……种种惨不忍睹的情状,药宗弟子都见怪不怪。
但今天山门口这个人,却有些异常。
他面色红润、体格强健,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脚,给谁看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但是俗话说得好,“于无声处听惊雷”吗!小蝶知道,这次让她遇到一个活宝。
“咳、咳!”她装模作样咳两声,迈着八字步绕着中年人转了两圈,假惺惺地说,“这位大哥,请恕小女子直言——看您站立的样子,左脚脚趾蜷曲,右脚脚跟微抬,似乎是中了苍月流星散,下肢日渐酸胀所致;听您呼吸,三长三短,似乎心肺如针刺,必是中了红霄丹的剧毒;苍月流星散和红霄丹二者相生,如若中毒,顷刻毙命,但您却仍有一息,可见是服用了霜箭强行压制……”
她的高谈阔论还没打算收场,中年男子“咕咚”一声跪在她面前,眼泪汪汪,流出来都是蓝色,声音哽咽哀求道:“姑娘如此博识,必是药宗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姑娘救我!”
他蓝色的眼泪让小蝶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失声叫起来:“你、你还吃了九头葫芦草?!”
中年人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小蝶深深吸了口气,仰望上苍,展露出由衷的微笑——它终于,为她送来一个真真正正的考验!低下头,她的神情恢复了庄重。
“这位大哥,”她缓缓地、虔诚地说,“医者父母心,我这里有一颗九转白玉丹,可解天下奇毒,您先服下。”
那中年人却含着泪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我身中多种剧毒,相生相克,如不能同时化解,必然突发,要了性命……”
“你信不过我?”小蝶立刻拉长了脸,凶巴巴瞪着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我的九转白玉丹可是能解二百三十五种毒药的天下至宝!你不吃怎么知道它不能同时化解你身上的毒?”——这时候她的目的已经很难说。据她师兄师姐事后估计,她多半是想试试自己的解药到底有多大功效。
“可是我中的毒还有孔雀灰、北风膏、三元金丸……啊!你让我说完!”
“那些都是小意思!”小蝶毫不客气地把白玉丹往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嘴里一扔,“三日内不得饮酒,五日内不得吃荤——回家去吧!”
可是……治疗的后期反应和预计有些差别。
这个中年人应该间歇性手脚抽搐三次,出一身冷汗,然后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对她顶礼膜拜、千恩万谢后离去——这是小蝶的期盼。但他却“嗵”一声仰面栽倒,牙关紧咬,嘴唇发青,右手左脚的指甲出血。
小蝶的脑子“嗡”一声陷入浑噩:他竟然还中了“山北水南”那种珍奇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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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来时,珉州一片好风晴日。
小蝶去时,珉州一片惨雾愁云。
直到很多年后,珉州人民提起那一天,还是会悚然变色,颤声说:“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再也没见过比那更严重的空气污染……”
小蝶来时,孤身一人。
小蝶去时,拖家带口,还有几个好朋友。也可以说,是家口和好朋友奋力拖着她走。
“我的药店……我的药材……我的银子!”小蝶流着眼泪向滚滚浓烟伸出双手。周围的人拖着她,热泪盈眶:“都这时候啦,你要银子还是要命?”
“咳咳咳,二师父,再不走,我们也要呛晕了!”阿然一手抱着小包袱,一手指着自己通红流泪的双眼,“师伯真是大手笔,到底投资了多少蟑螂药?我的眼睛泪流不止,会不会熏瞎了?”
珉州的地方小、街道窄、弯路多,他们几个熟门熟路,没费多大力气就溜出了城。上百名江湖人士可没这样好运,只能在浓烟中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相互推挤。
直到很多年后,江湖人提起那一天,还是会悚然变色,“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再也没见过比那更严重的踩踏事件……”
小蝶哭着抛弃了她苦心经营的幸福产业,一路上沮丧地抬不起头。辛祜和余香安慰:“往好处想一想,以后你就安心当宗主夫人,岂不是个更大的产业?”
但那不是她一手缔造的呀!小蝶心中依然酸楚,一直走到玉虚山,还是没有精神。阿然第一次见到巍峨连绵的高山,忍不住欢呼雀跃,觉得一切都好得没法形容。
小蝶出神地伫立在嗖嗖山风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宅第。
“景渊。”她缓缓转过头,用极其怀疑的目光询问身边的男子,“这就是你家?”
不是她疑心病太重,实在是这个宅子外观太不符合景渊一代宗主兼财主的身份——坐落在隐蔽的山旮旯里,门楼摇摇欲坠,墙皮斑驳零落,墙头上还长出两棵顽强的稻草,在寒风中跟即将成为女主人的小蝶打招呼……
得到景渊肯定之后,小蝶的脸忍不住抽搐起来,“你……每年真的能收入十万两黄金?”
“这里也不是那么差,只是缺了一点点时间打扫。”景渊没有觉得这个草窝比别人的金窝差。他拴好马,一边用小刀刮开锁上的铁锈,一边说,“迷路来到这里的猎户都传闻里面闹鬼。”
“有鬼吗?”阿然和小蝶异口同声,不过一个声音是兴奋,一个声音是不信。
“有兴趣的话,不妨四处找找看!”
阿然立刻欢呼一声,跑得没影。
“我对你藏钱的地方比较感兴趣。”小蝶哼哼唧唧跨进大门,忍不住又失望地叹息一声——这座院落表里如一,一样破败。小蝶侥幸的幻想完全化为泡影。
“我还以为,你家故意修一个破烂的门面掩人耳目,里面应该很不错才对。”她垂下头,心里嘀Ⅱ古:这么一个寒酸的地方,好意思叫做“圣地”不让人随便来?
“我还以为,你一见这光景,立刻抓起荷包掉头就跑。”
虽然知道他故意调侃,小蝶还是白了他一眼,“恰恰相反,我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两个整修计划。不修葺一番,这地方没法住人。”
“圣地不是我们住的地方。”景渊郑重地问,“你知道这儿为什么叫做‘圣地’?” “不知道。”小蝶环视四周——房屋的样式很奇怪,无一例外都是玄石砌成,连大门也是青石板,看来没有一套特殊的办法,谁也进不去。
“难道……”小蝶的眼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难道真是藏钱的地方?”不等景渊表态,她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畅想:如果这一排矮矮的平房都装满了钱,不,黄金,那把门打开的时候,该多么壮观啊!
打破她的幻想很残酷,可景渊很喜欢看小蝶神色骤变那一瞬间坦率的反应。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里面一分钱也没有。”
果然,小蝶脸上的光华刹那间消失殆尽,毫不掩饰突如其来的失望。
景渊微笑着抿紧了嘴,看着垂头丧气的媳妇,话锋忽然一转,“这里藏着比钱还好的东西!”
“哦?”小蝶的眼睛一亮,“珍贵药材?失传的医书?”
景渊摸出一把玉石钥匙,说:“按照景家的规矩,这把钥匙要由主母掌管,传给景家的后人。”小蝶满怀期待拼命点头。
景渊拉着小蝶的手,连拽带拖把她弄上房项。小蝶弹去身上的灰尘,喘了口气,“你们家的大门怎么安在房顶上?”
“墙是用玄石砌的,太沉重,不好开。”景渊随便回答一声,掀起一片瓦,教小蝶如何用玉石钥匙开门。房项应声陷下去一块,挪向一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口子。“这主意是我爷爷想出来的。走吧,里面有石梯。”
小蝶没想到刻板的景渊也有精灵古怪的祖先。她吸了口气,俯身到入口旁边,提鼻子一闻,不禁皱眉,“香味?是绵菘?”
“防蛀用。”景渊等空气散了散,扶着小蝶小心翼翼地踏着坚固的石台阶,慢慢走进景家的书房。
他点燃墙上的油灯时,小蝶惊呆了。景渊一边点灯一边介绍:“这一架是《脉经》,还有我家祖上做的《脉经释疑》。这一架是《明堂人形图》,这一架是《本草音义》,这一架是《古今验方录》……”
“《古今验方录》?”小蝶跟在景渊身后左顾右盼,“有多少卷?”
“五十卷。”
“五十卷?”小蝶幸福地欢呼起来,“我师父只收集了三十八卷!没想到这里有全本!”
“这一架是《经心录》十卷本和《随身备急方》三卷……你在干什么?”景渊一扭头,发现小蝶抱着一册《古今验方录》坐在墙根的油灯下研究起来。
“你放心,我的手很干净,不会弄脏宝贵的书。”小蝶敷衍一句,如痴如醉地喃喃,“就是这个!我师父的书就是从这里开始缺半本。”
景渊拍拍她的肩膀,“这里太暗,我们拿回家看吧!”
小蝶已经被书深深地吸引住,头也不拾地回了一句:“我要住在这里!”
景渊皱了皱眉头,不无遗憾地感叹:“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每天没有八九个伤风头疼,每个月没有四五例疑难杂症,每年也不一定能遇到一两个濒死的奇症患者。就这么一屋子书充满乐趣——你一口气看完了,下半辈子可怎么解闷呀!”
小蝶打个激灵,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
阿然溜达一圈不见了师父,焦急地喊起来。景渊和小蝶忙从石屋出来,三个人继续骑着马在山里绕来绕去。翻过山岭,景渊指着对面山腰上一座规模宏大的宅第说:“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小蝶端详一番,坦白地说:“貌似一座更大的鬼宅……”
“如果像人间仙境桃花源,一定引来无数寻找者。像鬼宅,就不会有许多人一探究竟,才能落得清静。”景渊说。
阿然咂咂舌,“住在里面,会不会很闷?”
“不会。”景渊斩钉截铁地回答,“每一代主人会挑选一个,在里面相守一辈子也不会闷的妻子。”
玉虚山景氏从来不是旺族。他们自称是世代生活在关外、给猎户疗伤起家的医师世家,但没人会相信这样平凡的借口——给猎户疗伤哪里用得着钻研毒药?
玉虚山周遭的人们都知道:景氏的世系非常久远,但一向人丁单薄,故而一座堂皇的老宅总是冷冷清清。至于景氏是从何年何月出现在玉虚山脉,是什么人修了那座颇有气势的宏伟老宅——没人知道,也没人能从景氏弟子的口中问出个所以然。
景家的来历,和他们配置的神奇药物、栽培的古怪植物一样,都是一团让人看不透的迷雾。景家的主人无一例外有孤僻隐居的倾向,都不喜欢和人交往。虽然山民向他们求助时,总能得到慷慨的救护和馈赠,但那些住在阴沉的府邸中、不苟言笑的主人们,还是让山民不愿亲近。
除了仿若了无人迹的宅第、奇状莫名的花草、冷若冰霜的主人之外,玉虚山庄还有另一个让人满腹狐疑的特征:在人们印象中,那里的历代女主人都异于常人。
山中年老的猎户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当今主人的曾祖父忽然出门去了。他一辈子也没出几趟远门,这在当时是一件稀罕的大事,猎户们闲暇时免不了议论他古怪的举动。
他回来的那一天,带回一个女子。有一双蓝色眼睛、面容冷漠如同万年寒冰的色目女人。惊诧的山民目送这一对互不言语、仿佛彼此仇恨的夫妇从门前经过,竟没人想起来打声招呼。
让他们猜一万遍,他们也想不到——这对夫妻因为讨论雪莲移植的细节,一言不合冷战七天,彼时彼刻正在各自考虑如何让自己的移植计划先一步成功。
过了几年,玉虚山庄时常有一个少年跑进跑出——就是当今主人的祖父。他没有继承母亲的蓝眼睛,却生了和母亲一样白皙的皮肤。长大后。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高挑身材格外令人欣羡,但他变得和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很少迈出玉虚山庄的门槛。有一年,这个挺拔的年轻人忽然也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回人女子。
山民的惊诧无异于他父亲当年带来一个蓝眼睛的妻子。他们目送着这对年轻的夫妻,仍旧忘了打招呼。那回人女子无疑很美,但她一路羞赧地垂着头,眼里含着泪水……以至于后来,很多人只记得她雾气氤氲的美丽眼睛,忘了她的长相。
让他们猜一万遍他们也猜不到:这对新婚燕尔旅途无聊,开始玩药方接龙。新娘因为不太认识汉字,说错了一种中药的名字,被丈夫笑了。于是她委屈地赌气十天不说话。
几年之后,历史重演。不过这一次诞生的景家小公子更加活泼——他就是当今主人的父亲。山民们祈祷老天不要让这个活泼的孩子重蹈覆辙,而老天也听从了山民的愿望。这个少爷一直一直开朗地生活,再后来,他也下山去了。
这次山民都有了经验,知道他是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于是大家饶有兴致地等待,看看年轻人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结果他们没有失望——他带回一个裹在皮毛大氅中的娇媚少女。山民很难判断她的大氅下面穿了何等服饰,但他们敢肯定,如果她脱掉大氅,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这是我的妻子,她叫野兰,从苗疆来!”年轻人和他的新娘脚步轻快,甚至有点紧赶紧。他兴高采烈地和邻居们打招呼,“你们别盯着她看——她会以为自己美得不得了。”他的妻子用山民听不懂的语言同他说了些什么,两人竞赛似的往景家宅邸跑去。
让山民们猜一万遍,他们也猜不到——她说:“谁说我的药不如你的?谁说你的药可以让人跑得更快?我一定比你先到!” 山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景氏的夫人一定要选择如此特别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主妇为什么一进入山庄,就再也没有出来。
再添人丁之后,景氏的家规似乎也变了——小公子五六岁时,前代主人忽然架着风筝离家出走,把一个老大的摊子都扔给了管家……这在景家可是百年不遇的奇闻。而小公子成年后,一年到头总是在外面闯荡,回家的时候反而比较少。
他这种一反传统的表现让山民们更加好奇,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带来一个与众不同的妻子。
这一年,他回来的时候,身后果然跟了一个女子。
她的着装像个标准的汉人,让山民有些失望。不过她的独特之处还是令人一目了然——这身衣服是男装。
景渊知道,他的邻居们可以在百步之外鉴别一头熊是公是母。所以他没有解释:他的妻子穿着他的衣服,因为她旅途无聊时配药,不慎把自己的衣服烧得全是洞……当然,这个解释,山民们猜一万遍也不会猜到。
女人在山民诧异的目光中并没有感到不适,因为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在马上点头微笑,根本无暇注意周遭的情形。跟在景渊身后的少年觊觎她的书,时不时讨好地问:“二师父,能不能让我也看一眼?”女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也许是真的没有听见。
她身边的景渊帮她牵着缰绳,拧着眉头一脸无奈,时不时提醒:“坐稳,山路不好走。”
“你只管牵好马就是了,别烦我。”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在山中格外清晰。
山民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来历不明的景家虽然不是镇压一方的势力,但他们身上的神秘让他们那样与众不同,让山民在心底隐隐把他们视为超脱尘世的崇高存在——这个新娘竟然把景家的主人呼来唤去……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一本小册子,看得这么要紧?”景渊环顾了周遭的邻居一眼,似乎很尴尬,用马鞭捅了捅小蝶的腰,“别人在看你!”
“谁让你随身带这么经典的小册子!”小蝶头也不抬,伸手拨开景渊的马鞭,“是你爷爷写的?很精彩的口诀集锦——你想想,正在我祈祷尽快看到你家的藏书时,这本小册子从你口袋里掉出来。这是老天爷送给我解闷的,你别跟老天爷作对。”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有力,山民们想掩饰自己的心情也不容易。
景渊在邻居们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更加尴尬。他脸上扫过一丝红晕,劈手夺下小蝶的书塞进怀里,干咳了两声。
小蝶立刻拉下脸,凶神恶煞似的问:“干吗抢我的书?”在景渊的目光示意下,她终于发现不远处的猎户们和他们三两错落的小屋。
“啊呀!”想到人家把她的凶相尽收眼底,她忸怩起来,险些掉下马背……在景渊和少年的帮助下,她几经挣扎总算重新坐稳了。
在山民们意外的目光中,这个一身男装的女子冲大家一抱拳,“在下周小蝶,初来宝地,还望各位邻居照应。”这套底气十足的说辞,是她开药店时必不可少的自我介绍。但在这个朴实的山旮旯里,这几句诚恳的言语没有为她赢来鼓励的掌声——山民们大眼瞪小眼,忘了说捧场的话。
看着景渊的眉头越拧越紧,看着这个狼狈的女子在马上颠簸着远去,纯朴的猎户们叹了口气,玉虚山庄的女主人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充当。
有人多嘴说了一句:“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从山庄里出来。”
没想到这女人的耳力好得很,立刻用手指戳了戳丈夫的肩膀,“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过门之后就没有离开家半步。”
“为什么?”她尖叫一声,“你曾祖父、祖父、父亲对她们做了什么?”
“给了她们太多书……结果她们一年到头在家里琢磨毒药工艺,顾不上出门。”
“哦。”他妻子好像完全理解,松口气之后十分体谅地说,“果然,只有不必为生活来源发愁的人,才能安心做研究啊!”声音中竟然有些向往。
“你别想。我会定期把你赶出来走动。”年轻的山庄主人毫不费力就看透她的心思,“你是想过健康生活,还是想同她们一样,年纪轻轻心力交瘁香销玉殒?”
他的妻子吓一跳,在马背上转过身,向山民们努力挥手,“乡亲们,我还会出来的!”
这是一个比以往更活泼的新娘。不过……山民们小小嘀咕:今天才发现景渊魔高一丈,成为玉虚山历史上第一个把老婆管得很好的山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