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编著的《恶之花--波德莱尔精选集》介绍了,《恶之花》在创作方法上的三种成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彼此游离的,也不是彼此平行的,而经常是相互渗透甚至融合的。它们仿佛红绿蓝三原色,其配合因比例的不同而生出千差万别无比绚丽的色彩世界。《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里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它承上启下,瞻前顾后,由继承而根深叶茂,显得丰腴;因创新而色浓香远,显得深沉;因所蓄甚厚,开掘很深,终能别开生面,显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恰似一面魔镜,摄入浅近而映出深远,令人有执阿莉阿德尼线而入迷宫之感。
1857年6月25日,《恶之花》经过多年的蓄积、磨砺,终于出现在巴黎的书店里。这本薄薄的诗集奠定了波德莱尔在法国乃至全世界现代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成为开一代先河的不朽之作。
波德莱尔编著的《恶之花--波德莱尔精选集》除《恶之花》外,还收录了波德莱尔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郭宏安先生的译本,译文老到,深得原作神韵。全书配图60多幅,图文并茂。
卖艺老人
到处是度假的人们炫耀,流动,喜气洋洋。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那些卖艺的、变戏法的、耍猴的和流动商贩,都盼着呀,以补偿一年中不好的日子。
我觉得这些日子里,人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痛苦和工作,他们变得和孩子一样。对于小孩们,这是放假的日子,学校的恐怖被扔到二十四小时以后;对于大人们,这是和紧张生活的有害力量之间缔结的一次停火,也是无休止的斗争中和紧张中的一次短暂的停歇。
不管是世界本身的人还是致力于精神劳作的人,都难以摆脱这民间的狂欢的影响。他们也都在不知不觉中沉入到这种无忧无虑的氛围之中。我呢,作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从不错过机会观赏一番在这隆重的日子里神气活现的临时板棚。
实际上,它们进行着激烈的竞争:它们尖叫、吼叫、号叫。这真是一种叫声、铜器的碰撞声和焰火的爆炸声的混合。妓女们和笨伯们由于风吹雨淋日晒而变得黑瘦的面孔都痉挛着,他们好像对其效果充满信心的演员,说着俏皮话,开着其滑稽可笑有如莫里哀的一样有力和粗俗的玩笑;大力士们庄严而神气活现地穿着头一天才洗好的运动衫,像猩猩一样既无前额亦无颅骨,却为自己的粗大的四肢而骄傲;美若仙女或公主的舞女们,在提灯的照耀下蹦跳、旋转,裙子上火花四射。
到处是光明、灰尘、喊叫、快乐、嘈杂。一些人花钱,另一些人赚钱,却都同样地兴高采烈。孩子们揪住母亲的裙边,为了得到一颗糖果,或是爬上父亲的肩头,以便更好地看看像神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师。到处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味,它压倒了一切香气,像是为这节日点燃的香。
在那一头,在一排板棚的尽头,我看见一个可怜的卖艺人,他好像自觉羞愧,自己逃离了一切华丽的东西,驼背、衰弱、老朽,简直是个废人,靠在自己的破棚子的一根柱子上。那是一个比最愚蠢的野蛮人的棚子还要可怜的破棚子,两个蜡烛头儿,流着油,冒着烟,更照出了破棚子的穷困。
到处是欢乐、收益和放荡;到处是第二天的面包的保证;到处是生命力的狂热的爆炸。然而这里却是绝对的苦难,穿上外衣的苦难,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苦难穿上了可笑的破烂衣衫,需要比艺术更形成反差。他不笑,悲惨的人!他不哭,他不跳舞,他不做手势,他也不喊叫;他不唱任何歌曲,不唱欢乐的,也不唱悲哀的;他也不乞求,他不说话,也不动弹。他放弃了,他认输了。他的命运已定。
可是他向人群和光明投去了多么深邃、令人难忘的目光啊,其涌动的浪潮就停在距他令人反感的苦难几步远的地方!我感到有一只歇斯底里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目光似乎模糊了,反抗的泪水不愿掉下来。 干什么呢?何必去问这不幸的老人,在这恶臭的黑夜中,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幕布后面,他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有什么奇迹要表演?的确,我不敢问。可能我的胆怯的理由会使您发笑,我承认我害怕使他出丑。最后,我决定在他的木板棚边顺手放一点儿钱,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这时,一股人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潮水般涌来,把我卷得远离了他。
回家的时候,刚才那一幕纠缠着我,我试图分析我突然的痛苦,于是我对自己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个老文人的形象,他活过了他曾是出色的愉悦者的那一代人;这又是一个老诗人的形象,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孩子,被穷困和忘恩负义的公众所贬黜,而健忘的人们再也不愿迈进他的小棚子。P244-247
译者序
1857年6月25日,一本薄薄的诗集,一本只有一百零一首诗的小书,出现在巴黎的书店里。这是一本经过多年蓄积、磨砺的书,它仿佛一声霹雳,刹那间震动了法国诗坛,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它又像一只无情的铁手,狠狠地拨动着人们的心弦,令人发出“新的震颤”(雨果语)。这本诗集叫作《恶之花》,它的作者是夏尔·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一卷奇诗、一部心史、一本血泪之书。恶之为花,其色艳而冷,其香浓而远,其态俏而诡,其格高而幽。它绽放在地狱的边缘,它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
《恶之花》是一部诗集,但不是一般的若干首诗的集合,而是一本书,一本有逻辑、有结构、有头有尾、浑然一体的书。有评论家说,诗集“有一个秘密的结构,有一个诗人有意地、精心地安排的计划”,如果不按照诗人安排的顺序阅读,诗的意义便会大大地削弱。评论家说得对,只是“秘密的”一词有些多余,因为《恶之花》的结构一眼便可看出。《恶之花》中的诗不是按照写作年代先后来排列的,而是根据内容和主题分属六个诗组,各有标题:《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和《死亡》,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占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六个部分的排列顺序,实际上画出了忧郁和理想冲突交战的轨迹。
《忧郁和理想》,忧郁是命运,理想是美,在对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中,命运走过了一条崎岖坎坷的道路。那是怎样的追求啊!那是一场充满着血和泪的灵魂的大搏斗。
《巴黎风貌》,诗人虽败而不馁,如果说他已经展现了一条精神活动的曲线的话,现在他把目光转向了外部的物质世界,转向了他生活的环境——巴黎,打开了一幅充满敌意的资本主义大都会的丑恶画卷。
诗人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向往着“人造的天堂”,由此开始了《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诗人在罪恶之国里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的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于是诗人反抗了。他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是《恶之花》的第五部分——《反抗》。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恶之花》从此进入它的第六部分——《死亡》。
波德莱尔的世界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个充满着灵魂搏斗的世界;他的恶之花园是一个惨淡的花园,一个豺狼虎豹出没其间的花园。然而,在凄风苦雨中,时有灿烂的阳光漏下;在狼奔豕突之际,偶见云雀高唱入云。那是因为诗人身在地狱,心向天堂,忧郁之中有理想在呼唤。诗人从未停止追求,纵使“稀稀朗朗”,那果实毕竟是红色的,毕竟是成熟的,含着希望。正是在这失望与希望的争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决心自食其力、发掘恶中之美的诗人。
在创作方法上,《恶之花》继承、发展、深化了浪漫主义,为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时,由于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深刻而透彻的理解,在其中灌注了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又使《恶之花》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彩。《恶之花》在创作方法上的三种成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并不是彼此游离的,也不是彼此平行的,而是相互渗透甚至融合的。它们仿佛红、绿、蓝三原色,其配合因比例的不同而生出千差万别、无比绚丽的色彩世界。
《恶之花》保留了浪漫主义的基本主题,其孤独感、流亡感、深渊感、绝望感,流逝的时光,被压抑的个性及其反抗,对平等、自由、博爱的渴望,社会和群众对诗人的误解,等等,无一不带有浪漫主义的典型色彩。《信天翁》从主题到风格,都纯然是一首浪漫主义的诗:巨大的飞鸟,异域的海洋,暗示出流亡的命运;鲜明的对比,贴切的比喻,直接展示出诗人的厄运;尤其是“诗人啊就好像这云中之君……”这样的明喻,明白无误地揭示出诗的主旨;当然,诗中将大海比作“苦涩的深渊”,读来令人悚惧,已经透露出波德莱尔式的阴冷。《恶之花》是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开放的,具有诡奇艳丽的色彩和神秘幽远的意境。其诡奇艳丽,可以说占尽浪漫主义的外部风光;其神秘幽远,则可以说深得浪漫主义的内里精髓。
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之一,是他针对浪漫主义重情感而提出重灵性。所谓灵性,其实就是思想。他总是围绕着一个思想组织形象,即使在某些偏重描写的诗中,也往往由于提出了某种观念而改变了整首诗的含义。例如《腐尸》,诗人用一半的篇幅描写了一具腐尸,纤毫毕露,似可触摸,形象的丑恶催人作呕,笔触的冷静令人咋舌。如果诗到此为止,那确是一幅出自拙劣的画匠之手的拙劣的画,怕连诗也称不上。但是,诗并未到此为止,诗人斜出一笔,用三节抒情的诗句慨叹腐尸的原形化为梦境,透出一星思考的端倪,接着诗人用了两节诗警告他的情人。倘使诗到此结束,虽说已有了些意蕴,但终究不过是一篇红粉骷髅论而已,不出前人窠臼。所幸诗人的笔不曾停下,他写出了最后一节,果然是惊人之笔,转眼间化腐朽为神奇,使全诗的面貌顿时改观。原来诗人的目的并不在“把丑恶、畸形和变
态的东西加以诗化”,也不是“歌咏尸骸”、“以丑为美”,他是在别人写作红粉骷髅的诗篇上引出深刻的哲理:精神的创造物永存。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另一个贡献是“通过诗重获被音乐夺去的财富”。例如《黄昏的和谐》:黄昏、落日、鲜花、小提琴,一个个孤立的形象,实在却又模糊,造成了一片安详而又朦胧的氛围。眩晕、死亡、下沉、遗痕,一系列具体的感受,真实却很飘忽,汇成了一股宁静而又哀伤的潜流。香炉、大祭台、圣体,一连串富有宗教意味的比喻,烘托出一种万念俱释、澄明清静的心态。诗人并没有着墨于环境的描写,也没有着力于情绪的抒发,只是围绕着心与境谐这一主旨安排了形象,配合了比喻,而且诸多形象全然不是为眼睛而设,只是轻柔然而执着地敲击着人们的感觉。同时,这首诗采用了“马来体”的形式而略加变化,反复咏唱,一如祈祷,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不是急管
繁弦,也不是浅斟低唱,而是庄严平静的广板,极完美地表达了一个憎恶黑暗、渴望光明的人在黄昏之际所获得的珍贵的宁静,流露出一种忘己忘情的喜悦。这首诗曾经进入了德彪西等人的音乐,该不是偶然的。
《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首先在于题材的突破,法国诗歌自波德莱尔始,才将大门向现代资本主义大城市洞开。他“创造了一种全然巴黎的诗”,然而他从不单纯地描绘都市风光,而是及时地“转向寓意”,例如《天鹅》一诗的第二部分从巴尔扎克式的描绘突然转向寓意,这正是波德莱尔式的现实主义。其次,波德莱尔擅长冷静而温柔地描绘城市中反映穷苦人的苦难的风物,其特点表现为充满深厚同情心的敏锐细腻的观察、准确生动的细节以及深刻、综合力极强的典型性。最后,抓住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物、事件和场景,于准确生动的描绘中施以语言的魔力,使之蒙上一重超自然的色彩,这也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之一。不过,这里必须指出,《恶之花》的现实主义成分并不是可以析离使之孤立存在的,为了进行观察,它只能被保存在批评家的冰箱里。我们可以感受它,甚至可以抓住它,然而当我们把它放在正常的阅读环境中时,它就可能变得不纯了,或被异质的成分侵入,或消散在左邻右舍之中。这是《恶之花》的现实主义的特点。
总之,《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过渡时期里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它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由继承而根深叶茂,显得丰腴;因创新而色浓香远,显得深沉;因所蓄甚厚,开掘很深,终能别开生面,显出一种独特的风格,恰似一面魔镜,摄入浅近而映出深远,令人有执阿莉阿德尼线而入迷宫之感。
除了《恶之花》外,波德莱尔还写有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这“依然是《恶之花》,但是有多得多的自由、细节和讥讽”。散文诗并非自波德莱尔始,但波德莱尔是第一个自觉地把它当作一种形式,并使之臻于完美的人。
波德莱尔仅以《恶之花》这一部诗集而成为法国古典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现代诗歌的最初一位诗人,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由于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成了后来许多不同流派相互争夺的一位精神领袖。
郭宏安
波德莱尔“深刻的独创性”在于对现代人的表现,“依我之见,未来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为了不挂一漏万,必须认真而虔诚地阅读这本书,因为这是本世纪的精华,本世纪一切的集中反映。”
——魏尔伦(法国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