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和玛露霞镇静下来以后,便决定去请名医。虽然名医收费很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的性命要比钱更贵重。厨师便跑去请托波尔科夫。不消说,医生没有在家,他只好留下一个字条。
托波尔科夫对约请没有很快作出反应。她们等着他,心里发紧,彷徨不安,等了一天,又等了一整夜和一个上午……她们甚至想派人去找另外的大夫,并决定,等托波尔科夫来时,就骂他是“粗人”,而且要当面骂他,好让他下一次再不敢叫人等他这么久。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人尽管很难受,也只好在内心里愤怒。终于在第二天下午2点钟,才有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驶到他们家门口。尼基福尔急忙踩着碎步到门口去。过了几秒钟,他极恭敬地从他外甥的肩上脱下厚呢大衣。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表示他的到来,对谁也没问候,便朝病人的房间走去。他穿过大厅、客厅和饭厅,对谁也不看一眼,像将军一样庄严,整个房子都震响着他那锃亮的皮鞋踏出的声音。他的魁梧的身躯博得人们的尊敬。他体态端庄,高傲,仪表堂堂,五官极其端正,就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那张极其严肃、呆板的脸,更加突出了他高傲自负的神态。论出身,他是平民,但是平民的特点在他身上,除了极其发达的肌肉外,却几乎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老爷的气派,甚至是绅士的气派。脸蛋红晕而漂亮。如果按他病人的恭维,甚至是非常漂亮。脖子自得跟女人的脖子一般,头发像丝一样柔软,很美,只可惜剪得太短了。托波尔科夫要是注重外表的话,他就不会把头发剪短,而是把它卷起来,垂到领口上。他的脸很漂亮,只是过于枯燥.过于严肃,所以不使人感到愉快。那张脸枯燥、严肃。而且呆板,除了整天工作造成的极度疲倦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玛露霞走过来迎接托波尔科夫,在他面前绞着手指,开口求他帮忙。从前她却是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的。“救救他吧,医生,”她说,抬起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恳求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托波尔科夫绕过玛露霞,向叶果鲁什卡那边走去。
“打开通气窗!”他一边走近病人,一边吩咐道,“为什么不开通气窗?病人怎么呼吸呢?”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尼基福尔都往窗子和炉子那边奔去。窗子装上了双层框,没有通气口了,炉子没有生火。
“没有通气窗。”公爵夫人胆怯地说。
“把他抬到大厅里去,那里的空气没有这么闷。去叫人来!”
尼基福尔赶忙跑到床边,在床头那边站着。公爵夫人涨红了脸,因为她家里除了尼基福尔、厨师和一个半瞎的女仆外,再也没有别的仆人了。她跑到床边,玛露霞也跑到床边,用尽全力去抬床。一个衰朽的老头和两个弱女子呼哧呼哧地把床抬起来。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磕磕绊绊,害怕把床弄翻了。公爵夫人的连衣裙从肩部裂开了,肚子上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脱落了。玛露霞眼前昏黑,双手痛得厉害。叶果鲁什卡真重啊!而他,医学博士托波尔科夫却傲慢地走到床后面,生气地皱着眉头,认为这些琐事占用了他的时间。他连手指都不肯动一下去帮帮两个女人!这个畜生I
他们把床放在钢琴旁边。托波尔科夫掀开被子,并向公爵夫人提问,开始给翻来覆去的叶果鲁什卡脱去衣服。转瞬间,他的衬衣就被脱了下来。
“您说得简单一点,劳驾!这些话跟病情不相干!”托波尔科夫一边听着公爵夫人说话,一边吐字清楚地说,“没有事的人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用小锤子敲了敲叶果鲁什卡的胸口,再把病人翻过身来,背朝天,又敲了敲。他听诊时带着喘息的声音(医生听诊时总是要喘息的),诊断确定是一种单发性酒狂症。
“不妨给他穿上热病患者的紧身衣。”他用平稳的、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的语气说。
他又给了几个忠告,然后开好处方,便很快地朝门口走去。他开完处方后还顺便问了叶果鲁什卡的姓。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公爵夫人说。
“普里克朗斯基?”托波尔科夫反问道。
“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你旧日的……地主的姓!”公爵夫人想道。
公爵夫人没敢想“主人”这个词,这个旧日农奴的身影实在太威严了!
在前厅,她走到他跟前,带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医生,他没有危险吧?”
“我想没有。”
“您看,他会康复吗?”
“我想会。”医生冷漠地答道,稍稍低着头,沿台阶往下走,去找他的马车。他的马车同样体态端正而又庄严,跟他本人一样。
医生走后,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经过一昼夜的折腾以后,第一次舒畅地松了一口气。名医托波尔科夫给了她们希望。
“他多么细心,多么可爱!”公爵夫人说,她心里想为世界上所有的医生祝福。孩子有了病,做母亲的就喜欢医学,相信医学!
“这个老爷很高傲!”尼基福尔说,他在主人家里除了叶果鲁什卡的朋友、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和酒鬼之外,再也没有见到过别人。这个老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高傲的老爷不是别人,竟是那个满身肮脏的孩子柯尔卡,当年他曾不止一次地揪住他的脚把他从运水车上拖下来,并狠狠地抽打一顿。
公爵夫人一直瞒着他,没说出他外甥成了医生。
傍晚,太阳落山后,被痛苦和疲倦弄得全身无力的玛露霞忽然非常厉害地打起寒战来,这寒战使她倒在了床上。寒战之后便是高烧,肋骨疼痛。她彻夜说梦话,并哼哼着说:
“我要死了,妈妈!”
第二天9点多钟托波尔科夫又来了,但已不是给一个人,而是给两个人——公爵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治病了。他发现玛露霞得了肺炎。
普里克朗斯基家里笼罩着死亡的气氛。这看不见的、可怕的死神在两张床的床头开始时隐时现,每分钟都在威胁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要夺走她的孩子。公爵夫人绝望得失去理智了。
“我不知道!”托波尔科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我不是预言家。要过几天之后才能看清楚。”
他说这些话时是干巴巴的,冷漠的。这刺痛了不幸的老太婆的心。哪怕说一句有希望的话也好!好像要对她的不幸火上加油似的,托波尔科夫几乎不给病人开药方,只管忙于敲打、听诊、申斥,说这里的空气不干净,压布放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老太婆则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时髦的玩意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她白天黑夜都不停地从这张床跑到那张床,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不断地起誓、许愿和祈祷。
她知道热病和肺炎是致命的疾病。当玛露霞的痰中带有血丝时,她以为公爵小姐已经到了“肺结核的末期”,于是她便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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