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阴影中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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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要写下这次“巨变”的经历,因为它不仅影响了我自己的生活,而且还影响了一两个与我关系甚为密切的人的生活。当然,我主要还是在寻求自娱。
很久以前,在我幼稚、凄苦的青年时代,我就产生了想写一本书的愿望。偷偷摸摸地胡编乱写并梦想出版,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动力和解脱方法之一。我满怀羡慕、如饥似渴地阅览着能抓到手的有关文学世界和文化人生平的任何东西,甚至在无所忧虑的今天,我还是有兴致寻找机会去实现那些当年的幻梦,哪怕只实现一部分也好。然而,在一个有许许多多、与日俱增的利益需要争夺的世界里,我想即使是一个老人也难以得闲悠然地坐在桌旁。我过去的经历就足以充分地说明这一点,这对于我自己精神稳固的连续性也是十分必要的。岁月的流逝终将给人带来回顾,对于一个七十二岁的人来说,他的青春时代远比对于一个四十岁的人更为重要。我的青春早已逝去,老年的生活似乎如此陈旧,如此不容人,如此不讲道理,以致有时我发现它近乎不可思议。资料不复存在了,建筑物不复存在了,地方不复存在了。终有这么一天,当我走在通往里特的斯瓦辛格利亚的荒郊时,我会停下来死去,而且我还会问:“我就是要在这个杂草丛生、垃圾废物堆积如山的地方蹲下来,将我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准备杀人吗?在我的一生中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我能有这种心情、这种思想和这种企图吗?能不能是梦境中某些怪诞的东西,由于记忆上的故障滑进了我业已消逝的生命的记录之中呢?”肯定还有许多活着的人也有同样的困惑。而且我也深信,现在正在成长的年青一代势必要在伟大的人类社会中取代我们的位置,他们将需要很多像我这样的纪事,因为旧世界最狭小的阴影也要投射到当今的社会中来。碰巧我的情形在这种变化中最具有典型意义。途中,我做了一股激情的俘虏,一桩奇怪的事件把我推到了新秩序的中心……
我的记忆横跨半个世纪的间隔将我带回到一间灯光幽暗的茅舍,拉格窗子开着,外面是满天星斗。倏(shū)忽问我仿佛也闻到了那房间里的特殊气味,烧着廉价煤油的灯散发着呛人的恶臭。电灯照明虽然已经有十五年的历史,但世界上大部分地区还是用这种油灯。这种最初的场景——嗅觉伴随物,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很快就消失了。那不过是房间在傍晚时候的气味。白天的时候,可能是由于通风不好,屋子里还散发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刺鼻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总把它和灰尘联想到一起。
让我把这问屋子详细地描述一下给您听。它的面积大概七八英尺见方,高度还要超过七八英尺。泥灰棚顶到处是裂隙,有几处已经鼓了起来,而且整个棚面已被油灯的煤烟熏黑了。有一个地方为黄绿参半的污迹,那是由于棚顶漏雨形成的。四周墙壁糊着的纸已变成了黄褐色,从纸上能够看出背面歪斜印着的各种图案,有的可能是鸵鸟的羽毛,有的可能是茛苕(gènsháo)花,虽然现在都已经褪色了,不过当初一定都是很美丽的。墙上还有几个大灰坑,那是帕洛德想往墙里钉钉子没钉进去造成的,他可能是想在那里挂画框。有一根钉子钉在了砖缝中间,钉子上拴着一根打了结的旧绳子,帕洛德的悬挂式书架就岌岌可危地吊在这根绳子下面,书架的槅板刷过蓝油,槅板上还铺着一块美国进口的带有粉色花边的装饰布,布上面又按上了图钉,以防滑落下来。悬挂式书架的下面是一张小桌子,桌子矮得只要你把膝盖伸进去,就不能轻松地抽回来。桌面上铺着一块红黑图案的桌布,已被帕洛德的多用墨水瓶弄得面目皆非了。这张桌子的主要用处还是放那盏散发着异味的煤油灯。这盏灯得向您介绍一下,它是用某种近乎白色的半透明的物质做成的,既不是瓷的也不是玻璃的。这盏灯还有一个用同样物质做成的灯罩,这种灯罩丝毫起不到保护读者眼睛的作用,似乎成了一个专门接灰的东西,天长日久灰尘和油渍融合在一起沉积在灯罩的外部,几乎成了包层。
房间中凸凹不平的木质地板曾刷过巧克力色的油漆,可现在已被划得东一道西一道的,随处都可以见到木地板的本色。一块磨损的小地毯铺在地板上,看上去好像开在灰尘和阴影中的一丛花。
屋里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壁炉,那是由一整块生铁铸成的,壁炉被漆成浅黄色。外面的铸铁围栏就更小了。壁炉的地边铺着灰色的石板。炉膛里没有火,只是在炉栅后面能看到一些碎纸片和折断的玉米棒芯。屋角放着一个被磨亮了的方形煤箱子,箱盖的折页已经损坏了。当年取暖的习惯是每个屋子都设壁炉,结果炉子的烟灰简直成了灾害。没想到那摇摇欲坠的拉格窗子、又细又小的烟囱以及那关不严的门却不分方向地有机组合起来,成了排烟设施。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