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进到被告席,尽管面色苍白,疲惫中透着慌乱,但一顶黑色帽子盖住了头发,美丽的杏眼溢满泪水。她嘴角微微下垂,但看上去还相当年轻,依然美丽。
她双手习惯性地摸到颈前,一定是在寻找以往佩戴的那串长长的珠链。但现在,颈前空无一物。她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忧伤地绞着手指。急不可待的人群盯着她,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陪审团的先生们想看清楚你的脸,”审判长说,“请把帽子摘下。”
她摘下帽子,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她那双裸着的小巧完美的手。
她的女佣坐在第一排证人席,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想去帮她,但马上又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她涨红了脸,有些不安。
这是巴黎夏季阴冷的一天,雨水顺着窗户往下淌。陈旧的护壁板,屋顶的金色藻井,法官身上的红色长袍被一道闪电照得惨白。被告看着陪审团的先生们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各个角落挤满了人群的大厅。
审判长问:
“姓名?……出生地?……年龄?……”
人们听不清被告嘴里挤出的低语。大厅里有女人在叽叽喳喳:
“她回答了吗?……她说什么?……她在哪里出生?……我没听清楚……她多大?……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她一头浅淡飘逸的金发,一袭黑衣。一个女人低声说:“她很不错啊。”然后就像在剧场看戏似的,满足地吁了口气。
站着的公众听不清在指控什么。午间的报纸在人群里传来递去,头版刊登了被告的简介,以及那桩罪行的经过。
这个女人叫格拉迪丝·埃塞纳切。她被指控谋杀了她的情人——贝尔纳·马丁,二十岁。
审判长开始审问她:
“你在哪里出生?”
“圣塔一巴洛马。”
“这是巴西和乌拉圭交界处的一个村子。”审判长对陪审团解释道。
“结婚前叫什么?”
“格拉迪丝·比尔奈拉。”
“我们不是在这里讨论你的过去……我听说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些边远地区的旅行中度过的,其中很多地方在动荡中,没有办法做调查。所以对你最初那些年的生活,我们主要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你对预审官声称,你是蒙得维地亚’一个船王的女儿,你母亲索菲·比尔奈拉结婚两个月后就离开了你父亲,你在远离他的地方出生,从没见过你父亲,是这样吗?”
“是这样。”
“你的童年是在不断的旅行中度过的。按照你们国家的习俗,你结婚时几乎还是个孩子,你嫁给了金融家理查德·埃塞纳切。1912年你失去了丈夫,然后就过着一种动荡的、四海为家、无牵无挂的生活。自从你丈夫死后,你提到过的居住地有南美、北美、波兰、意大利、西班牙,哦,我跳过了……这还不算你在1930年卖掉的那艘游船上度过的多次航行。你极其富有,你财富的一部分来自你母亲,另一部分来自你过世的丈夫。战前,你在法国居留过几次,1928年后,你就在法国定居了。1914年到1915年期间,你住在昂蒂布附近,那段日子和那个地方会勾起你的痛苦回忆。就在那里,你唯一的女儿死于1915年。那次不幸之后,你的生活变得更加放肆,更加漂泊……你多次恋爱,但在战后那种容易发生艳遇的气氛中,很快就解体了。最后,到1930年,你在一些共同的朋友家里,结识了阿尔多·蒙蒂伯爵,他出生于意大利一个非常古老和体面的家族,曾向你求婚,婚事都定下了,是这样吗?”
“是。”格拉迪丝·埃塞纳切低声回答。
“你们的订婚几乎已经公开,但你突然中断婚事。什么理由?……你不愿意回答?……肯定是你不愿意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和这种自由带给你的好处。你的未婚夫最后成了你的情人,是这样吗?”
“是这样。”
“从1930年至1934年秋,我们没有发现你有任何感情纠葛,这四年里你一直对蒙蒂伯爵保持忠诚。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后来成为你受害者的人进入了你的生活中。这是个二十岁的孩子,贝尔纳.马丁,出生低微,是一个从前做管家的人的养子。这种处境肯定很伤你面子,也是你长久以来拼命否认你和受害者有染的原因。贝尔纳·马丁,巴黎文学院的学生,住在圣雅克洼地街6号,二十岁,他开始诱惑你,一个美貌、富有、受惯奉承的上流社会女人。请回答……你以一种快得出奇的几乎是可耻的速度屈从了他。你先是收买他,给他钱,最后把他杀了。你今天要回答的就是这桩罪行。”
被告颤抖的手慢慢地互相紧握,指甲嵌到苍白的肉里,失血的嘴唇半张着,却没吐出一句话、发出一个音。
审判长继续问:
“请告诉陪审团的先生们,你是怎样认识他的?……你不愿意回答?……”
“有一天晚上他跟踪我,”她终于低声答道……P1-4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一个才气逼人的犹太裔法国女作家,1942年被纳粹杀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她在被遗忘了半个多世纪后,突然又被全世界文学界关注,一切都源于她的那部遗稿《法兰西组曲》。当年,她十三岁的长女德尼斯带着装有母亲遗稿的箱子东躲西藏,直到2004年,遗稿才出版,立即在法国文坛掀起一股内米洛夫斯基旋风,并很快被译成多种文字,风靡全世界。2006年,这部叫做《法兰西组曲》的小说又获得了亚马逊最佳图书奖。她三四十年代出版的一些小说也被不断再版,翻译介绍到全世界。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这个才华横溢的古典主义作者,她的作品经过六十多年的时间洗礼,依然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这本《伊莎贝尔》就这样来到我们的面前。小说发表于1936年,六十九年后由同一家出版社再版。作者用细腻流畅、冷峻简洁的笔调,令人信服地层层递进,展现给我们女主人公格拉迪丝·埃塞纳切悲剧性的一生。
小说一开头,在审判大厅里,一个不再年轻但十分美貌的女人正在接受庭审,她被指控谋杀了她二十岁的情人。出现在被告席上的格拉迪丝‘埃塞纳切给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一个优雅温柔、脆弱无助、美丽善良的弱女子形象,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人?而且杀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穷大学生?为什么?受害者真的是她情人吗?作者一开始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给读者设置了许多悬念和疑问,让人不得不跟随作者的笔尖,去探寻事件的真相。
以往译书,我的习惯并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要把书先通读几遍,搞懂原文后再下笔。我喜欢一边读原文,一边把中文逐字逐句写下来。然后再回过头,修改,斟酌字句。这样翻译的过程始终保持一种张力,有一种跟随作者探寻未知的好奇心和深入人物内心的探险,翻译的乐趣也在于此。但这一次,当我译到开头的二三十页后,我忍不住放下笔,把书一口气读完,因为我太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故事的结局相信大多数读者和我一样,既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因为作者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才华和逻辑性,让我们相信,这样的结局,是女主人命运轨迹的必然。我们跟随作者细腻的笔触,一点点进入格拉迪丝的内心世界。颠沛的童年,半疯的母亲,缺失的父爱。这种成长环境在心理学层面已经为她成年后人格结构的失衡埋下伏笔。
一个女人的身份是具有双重意义的,相对于下一代的母性和相对于男性的女性。格拉迪丝的母性发展显然是不健全的,虽然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更多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她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从来没有像一个母亲应该爱女儿那样去爱她的女儿。作者最终安排了她女儿悲惨死亡的结局,似乎正是体现了这一点。但同时,格拉迪丝又极其美丽,她身上相对于男人的女性得到了病态的发展。第一次参加舞会,第一次面对男人看到自己女性魅力的力量,那种强烈的快感,让她像一个上了毒瘾的人一样不能自拔,直至做出极端的行为。
从她的生活轨迹,我们看到一种极度自恋的人格。她生命所有的意义,在于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去统治男人,让男人臣服于脚下。她生活的所有乐趣也就在于如何吸引男人,如何被爱。一旦这种美貌、魅力受到年龄的威胁,她就逐渐变得惶惶不安、神经质,拼命隐藏自己的真实年龄,掉入自己心魔的桎梏。格拉迪丝曾不止一次说过:“一个女人的生命中如果再也没有人对你有欲望,那是一个熄灭了的僵硬的生命。一个老女人的生活,至少,在我眼里,还不如死了的好!”在给博尚的信中,她也说: “我在地狱里受煎熬,我自找的要在地狱里燃烧到最后一天,我拒绝了安宁平和的老年。”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衰老,也不能接受外界一切揭示她衰老的人和事。为了不做岳母,因为岳母的身份面对一个异性,是和女人魅力相背的,她断然拒绝女儿的婚事。为了避免让人知道将要做外祖母,她不让女儿去医院生产,直接导致玛丽一特蕾莎的惨死,刚出生的婴儿也被无情抛弃。最后当这个婴儿长大成人,二十年后再一次威胁到她作为女人的存在,她的手指便扣动了手枪扳机…….
作者在小说中所要传递给读者的信息,也可以从书名中体现。伊莎贝尔(J6zabel)本是《圣经》中的人物,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王(Achab)的王后,阿塔丽的母亲。法国悲剧大师拉辛根据这一题材,于1691年写了一部有名的悲剧《阿塔丽》。阿塔丽和她母亲伊莎贝尔一样,是一个残忍而血腥的女王,为了保住王位不惜杀害自己的孙子,迫害先知。但另一方面,随着衰老的临近,深受内心的折磨和煎熬,无望地寻求心灵的平静。小说中,贝尔纳·马丁就把格拉迪丝称之为“伊莎贝尔”,无疑具有象征意义。
同时,这部小说掺杂了作者本人的生命痕迹。格拉迪丝这个人物身上既有内米洛夫斯基童年的印记,又有她母亲的影子。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1903年出生于俄罗斯基辅一个极富有的意第绪家族,父亲雷翁·内米洛夫斯基曾是莫斯科联合银行总裁。她母亲生下她,完全是为了取悦丈夫,而且把女儿的出生看成是自己女性魅力衰落的开始,所以对伊莱娜充满憎恨,把她扔给保姆和家庭教师。内米洛夫斯基就是在这种孤独的环境中成长,跟着家庭教师学习法语。她母亲则成天坐在镜子前涂脂抹粉,满怀恐惧地看着自己的皮肤一天天松弛,皱纹一天天增多。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她拒绝伊莱娜已经长大,一直强迫她穿小女孩的衣服。所有这些经历,读者都可以从格拉迪丝身上找到痕迹。
随着年龄渐增,内米洛夫斯基对母亲也充满了仇恨,这样一种母女冲突在她的作品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这本《伊莎贝尔》也可以看做是她对母亲的一种复仇。耐人寻味的是,当内米洛夫斯基被杀害后,她的两个女儿带着她的遗稿到处逃命,去敲响外祖母在尼斯的大门时,外祖母拒绝给两个孩子开门,隔着门说如果父母死了,她们可以进孤儿院。当她一百零二岁死于自己阔绰的寓所时,人们在她的保险箱里,只发现两本内米洛夫斯基的书《大卫·格尔德》和这本《伊莎贝尔》。
这本七十年前写就的书,今天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过时,依然那么鲜活,令人唏嘘,让人掩卷沉思:女人,你的一生到底应该怎么过?女人,你的幸福到底建立在什么之上?
译者
2006年12月于上海
在审判大厅里,一个不再年轻但十分美貌的女人正在接受庭审,她被指控谋杀了她二十岁的情人。出现在被告席上的格拉迪丝·埃塞纳切给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一个优雅温柔、脆弱无助、美丽善良的弱女子形象,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人?而且杀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穷大学生?为什么?受害者真的是她情人吗?作者一开始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给读者设置了许多悬念和疑问,让人不得不跟随作者的笔尖,去探寻事件的真相。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一个才气逼人的犹太裔法国女作家,1942年被纳粹杀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当年,她十三岁的长女德尼斯带着装有母亲遗稿的箱子东躲西藏,直到2004年,遗稿才出版,立即在法国文坛掀起一股内米洛夫斯基旋风,并很快被译成多种文字,风靡全世界。这本小说发表于1936年,六十九年后由同一家出版社再版。作者用细腻流畅、冷峻简洁的笔调,令人信服地层层递进,展现给我们女主人公格拉迪丝·埃塞纳切悲剧性的一生。
这本七十年前写就的书,今天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过时,依然那么鲜活,令人唏嘘,让人掩卷沉思:女人,你的一生到底应该怎么过?女人,你的幸福到底建立在什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