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自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约150余万字。早期作品描写生活中普通的人与事,特别是细腻地描写人物的内心,从中反映人们的理想与追求,矛盾与痛苦,语言柔婉清新。1986年和1988年先后发表反省古老历史文化、关注女性生存的两部中篇小说《麦秸垛》和《棉花垛》,标志着铁凝步入一个新的文学创作时期。2003年在《小说选刊》举办的由读者投票的评选中,入选读者最喜爱的“新世纪十大小说家”。
本书为“中国当代作家铁凝系列”之一,收录了铁凝的经典精品,包括:有客来兮、谁能让我害羞、寂寞嫦娥、无忧之梦等,是不可或缺的收藏文集。
十年前,曾经为自己的作品集中做过一次阶段性小结,编辑出版了五卷本《铁凝文集》。十年后的今天,当再一次为自己的作品做阶段性小结之际,恰逢人民文学出版社拟编辑出版“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于是,自己的这套作品系列凡九本便应运而生。其中,长篇小说三卷,分别是:《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永远有多远》和《午后悬崖》;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有客来兮》和《巧克力手印》;散文集两卷,书名为《会走路的梦》和《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本书为短篇小说“有客来兮”。
女人吃过早饭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打电话不是坐在电话机跟前,她是拿着话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打——客厅里有一部无绳电话。她这种溜溜达达、东瞅西看的做派似乎基于两个原因:一来可以顺便浏览这套面积不小、亮亮堂堂的新居,哪儿还缺点什么,哪儿还不太顺眼,或者哪儿都顺眼什么也不缺。其次她好像在模仿外国电影里那些打电话的人,尤其是那些女主人公,她们在打电话或者接电话时,大多是提着电话满屋子乱转,长长的电话线在她们脚前或者身后一路扭动,看上去显得潇洒,还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自得。女人此刻就有点自得,可她不想承认,她感觉自得是一种轻浮的心态,她感觉她的心态比自得要高。女人不到四十岁,一个模仿欲和创造欲兼而有之的岁数。
溜溜达达的女人拐进厨房,发现饮水机上的那只淡蓝色的空水桶,想起该给水站打电话叫水了,于是尽快结束了眼下这个本来就内容空泛的电话。她开始拨水站的号码,却怎么也要不通,话筒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不给情面、呆板乏味的声音: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或已变更。女人的脾气有点上来了,这种名叫“清灵山”的矿泉水是厂家上门推销时被她接受的,几天前她还打电话叫过水,怎么会“您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呢”?那么就是“或已变更”?这就更不像话了——变更了电话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客户,不知道我们每天要喝矿泉水啊。女人又打“114”查询,“114”说“您查询的号码未作登记”。女人气愤了,“黑店”“野店”之类的词汇咕嘟咕嘟直撞心口。她想起就在上次,听从那个送水的小男孩的建议,她从他手里买了十张共一百块钱的水票。当时她也觉得方便,每次付给送水人一张水票,比每次都要预备好合适的钱省事。敢情这是水站的一个小伎俩啊,他们一次性骗走所有用户的人民币,然后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女人想着,随手拉开灶台旁边的一只小抽屉,拿出那沓比扑克牌略窄的、价值一百块钱的水票。是啊,水站的电话号码若是存在,它就还是钱;不然呢,它就只是一沓废纸了。这时女人看见“废纸”上赫然印着“清灵山”矿泉水送水站的地址:本市某区某某路某某号。原来这水站是有出处的,她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水票上的地址呢?当你可以用电话召唤对方为你服务的时候,地址的确显得并不重要。但是此刻它重要起来。女人估算了一下,这个地址距她所在的小区大约六公里左右,在一座中等城市,这是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女人决定按水票的地址去找这家水站。也许是为了那一百块钱(她在心里已经把它作废),也许是为了自己作为顾客的被戏弄。女人有理由认为自己已被戏弄。这感觉她并不陌生,火爆而没有信誉的商业,富裕却并不安稳的生活,经常被她交叉体昧。所有的许诺都是可疑的,包括物业公司承诺的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也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兑现过。可是他们却知道先把满院子的保安武装得像那么回事,保安身穿配有金色肩章和绶带的深蓝制服,头戴红呢贝雷帽,时不时地排起队在楼前巡逻一阵子,演戏一般。难道没有满足物业公司和业主双方的虚荣心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够?女人哪,最受不了的就是保安头上的红呢帽,特别当她正要洗澡水龙头里突然出不来热水时。她胡乱抓起浴巾裹住赤裸的身子给物业值班室打电话,他们通常的回答是“对不起正在抢修热水管道”。这时女人坚信那个接电话的值班员头上一定也歪扣着一顶红呢贝雷帽,煞有介事而又不伦不类。
就这样,女人想想这儿想想那儿,怀着一腔的不快把自己穿戴整齐,锁好家门,乘电梯下楼,开车去寻找那个可能已经失踪的水站。她顺利地找到了某区的某某路,原来这是一条拥挤、嘈杂的肮脏小街,集中着土产批发一类的密密麻麻的店铺,笤帚、簸箕、墩布、卫生纸,品质可疑的所谓不锈钢盆、碗,还有菜刀、剪子、铁锅、塑料桶……波浪似的翻滚在小街两旁的便道上;搀杂在其中的小饭馆也不甘寂寞,炉灶快要戳到了马路中央,大馅水饺、小笼蒸包和油泼面在各自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笼络着这街和街上的人,致使油腻的地面上处处污水横流。女人放慢车速,留神着门牌号码,她想,正因为这条小街是如此的放肆和热闹,这里的任何一间小铺子或说“公司”才特别容易说没就没。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清灵山”三个字,“清灵山矿泉水某某路分公司”的大字招牌就在一间小门脸儿的门楣之上,在小笼包子和油泼面的油腻气味中确凿地存在着。女人把车停靠在路边,躲着便道上蜿蜒的污水走进水站。在堆积着水桶的房间里,那个小男孩——上次给她送水的那个,和两个同伴围住一张两屉桌,一人捧着一只比他们的脑袋大不少的青花瓷碗正在吃面,油泼面吧。当他发现女人进屋、把脸从面碗挪开时,腮边还沾着一片墨绿的菠菜叶。
女人的心定了。看来这水站没有戏弄她,水票上的地址是真实的,而且,那被用来吃面的两屉桌角摆着电话呢,蒙着灰尘的电话。她扫了一眼腮边沾着菠菜叶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显然还算不上个男人,但用“小男孩”招呼他也太过稚嫩,至少他不是个童工。“小伙子”吗?透着点鼓舞和褒扬的意思,女人没有这种意思。他不超过十七岁吧,有点鼠相,有点孱弱,面目和表情介乎于城乡之间,皮色发暗,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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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曾经为自己的作品集中做过一次阶段性小结,编辑出版了五卷本《铁凝文集》。十年后的今天,当再一次为自己的作品做阶段性小结之际,恰逢人民文学出版社拟编辑出版“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于是,自己的这套作品系列凡九本便应运而生。
其中,长篇小说三卷,分别是:《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永远有多远》和《午后悬崖》;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有客来兮》和《巧克力手印》;散文集两卷,书名为《会走路的梦》和《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
熟悉我作品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长篇小说《无雨之城》出版于一九九四年,但在一九九六年编辑文集时,我将它排除在了文集之外。究其原因,当时似乎是觉得它不够厚重吧!甚至就因为它太过畅销,弄得作者反而心怀忐忑,反而怀疑起这部作品的艺术品质了。十年之后我将它编进这套作品系列,因为我明确地意识到,正是《无雨之城》的写作,锻炼了我结构长篇小说的能力,后来的《大浴女》《笨花》,都或多或少得益于这次关于结构的训练。当一个作家为自己的作品做阶段性小结时,是不应忽视这种有衔接和铺垫意味的写作的。
两卷中篇小说和两卷短篇小说我都拿比较新的小说篇目做了书名,一来它们都写作于《铁凝文集》出版之后,其次它们也都是我个人喜欢的篇章。特别是短篇小说,我从自己近一百篇短篇小说里选出六十余篇在此集成两卷,是想在检点自己写作历程的同时,尽可能奉上筋道、耐读的给读者。两卷散文集,《会走路的梦》一卷,侧重的是人间的凡事与亲情、世俗的烟火与心灵的起落。《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一卷,多是我对文学的一些想法,以及怀了“无知者无畏”之心的对艺术、绘画等等的说长道短,也还有一些在域外旅行的心得。私下里是希望少一点虚张声势,多几许弦外之音。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出版这套作品系列。亦有细心的出版界朋友对我说,此九本加上人民文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笨花》,正好是十本。并问:你是否因此有意要将作品系列做成九本?这里我要说,成书九本并非刻意为之,完全由所选作品容量所决定。但我还想说,和十比起来,我的确更喜欢九。九是有余地的,也还有新的可能。就像我心中的文学,其实是不存在最好的,只有更好。前方应该有更高的目标,我们应该有不断梦想的能力,去做会走路的梦。也许这样能够培育我们对世界和生活不断的惊异,而惊异着是美丽的。
至此,想起读过的一段文字,关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有时候安东尼奥尼也使用一次性成像照相机。在乌兹别克的一个区中心,在一部长期未能完成的电影拍摄现场,他决定赠送给三位穆斯林老人记录他们形象的照片,说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把时光留住。三位老人中最年长的那位飞快地扫了一眼照片,便把照片还给了他,并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时光留住?”这老人的问题让安东尼奥尼目瞪口呆。
电影、摄影是一种妄图把时光留住的艺术吗?文学是一种妄图把时光留住的艺术吗?时光真正是挽留不住的,安东尼奥尼一定觉得,那位反问自己的穆斯林老人才称得上是时光里的智者。
照片如果是回忆时光,文学或许更应当有能力去创造时光。
铁 凝
2006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