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莫言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所发表的短篇小说全集之二(之一是《白狗秋千架》),集结了莫言自一九九零年至二零零五年创作发表的四十五篇作品,其中《火烧花篮阁》、《月光斩》、《大嘴》、《麻风女的情人》、《小说九段》等多篇作品是莫言近一两年创作发表的,属首次结集出版。莫言的短篇小说故事饱满,风格多样,好似从肥沃而丰富的中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丰姿多彩的朵朵奇葩,既有对乡村残酷现实的犀利揭露,也有对乡村纯朴爱情的感人描写,还有种种荒诞离奇却又逼真入神的传奇述说……这些作品的结集,可以让读者充分欣赏到莫言作品的艺术魅力,同时也可以看到文学大家从事小说创作的发展轨迹。
班主任牵着女孩走进教室。我痴想了一会,站起来,用衣袖子擦擦鼻涕眼泪,战战兢兢溜进教室去了。班里同学们都用少有的端正姿态坐着,看着黑板前面的班主任和那个女孩。我悄悄地坐在六指身边。我看到班主任凶恶地剜了我一眼,那个女孩,又用那两只美丽的眼睛,探询似的望了我一下。
班主任说:“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她的名字叫张若兰。张若兰同学是革命干部子女,身上有许多宝贵的品质,希望大家向她学习。”
我们一齐鼓掌,表示对美丽的张若兰的欢迎。
班主任说:“张若兰同学学习好,从现在起,她就是我们班的学习 委员了。”
我们又鼓掌。
班主任说:“张若兰同学唱歌特别好,我们欢迎她唱支歌吧!”
我们再鼓掌。
张若兰脸不变色,大大方方地唱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哎哟我的个亲娘哟!张若兰,不平凡,歌声比蜜还要甜。你说人家的爹娘是怎么生的她?同学们听呆了。
我们使劲鼓掌。
班主任说:“张若兰兼任我们班的文体委员。”
我们刚要鼓掌,杜风雨虎一样站起来,问班主任:“你让她当文体委员,我当什么?”
班主任想了想,说:“你当劳动委员吧。”
杜风雨撅着嘴刚要坐下,班主任说:“你甭坐了,搬到后排后,这个位子让给张若兰。”
杜风雨挟着破书包,嘟嘟哝哝地骂着,穿过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为他特设的一个专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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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兰坐在杜风雨空出来的位子上,与我的堂姐共坐一条板凳。
杜风雨被贬到后排,我心里暗暗高兴,张若兰一来,杜风雨就倒霉,张若兰替我报了仇,张若兰真是个好张若兰。我无限眷恋地看着张若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像紫葡萄一样,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像成熟的苹果一样,看着她嘴角的微笑像甘甜的蜂蜜一样,看着她鲜艳的双唇像樱桃一样,看着她洁白的牙齿像贝壳的内里一样,看着她轻快的步伐像矫健的小鹿一样。她临就座前,对着我的堂姐莞尔一笑,我的泪水竟然莫名其妙地盈眶而出。她端正地坐下了,我的目光绕过同学们的脊背,定在张若兰的背上,定在那件红格子上衣的红格里。 这一课,班主任讲了什么?我不知道。
由于来了张若兰,黑暗枯燥的学校生活突然变得绿草茵茵鲜花开放。在张若兰来之前,我烦死了怕死了恨死了学校,我多次央求爹娘:别让我上学了,让我在家放牧牛羊吧。自从来了张若兰,我最怕星期六,星期六下午,我心中的太阳张若兰就背着她的皮革书包,穿着她的花格子衣服,顶着她的蝴蝶卡子,蹦蹦跳跳地过了河上的小石桥,到她的在乡政府大院中的家里去,使我无法看到她。
每到星期天,我就像丢了魂一样,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家里不让我放羊我也要去放羊。我牵着羊,过了河,在乡政府大院前来回巡逡。乡政府门前空地上那几蓬老枯的野草早就被那两只绵羊啃得光秃秃了,羊儿饿得“咩咩”叫,但我不满足它们想到青草丰茂的荒地里去吃草的愿望。我把它们拴在乡政府门前的树上,让它们啃树皮。 我呢?我坐在树边的空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乡政府的大门口,看着出出进进的人,盼望着张若兰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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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迄今为止我公开发表的短篇小说的全集(分为《白狗秋千架》和《与大师约会》两册)。从一九八一年九月发表在河北保定市刊物《莲池》第五期上的《春夜雨霏霏》开始,到二零零五年一月发表在《上海文学》第一期上的《小说九段》为止,时间跨度为二十四年。
过去虽多次出过短篇集子,但都羞于拿出全部稍作示人。这次则和盘托出,不避浅陋,为得是让那些对我的创作比较关注的读者,了解我的短篇小说创作的发展轨迹。也让那些对我的创作了解不多的读者,通过阅读这部合集,可以看到一个作者是怎样随着时代的变化和自身的变化,使自己的小说不断地改换着面貌。当然,有可能越变越好,也有可能越变越坏,这就要靠读者朋友们自己判断了。任何一个作者都希望自己能越变越好,但希望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我对自己的写作,一向缺少自信,唯一自信的是:我写作的态度是真诚的。
莫 言
二零零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