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智慧的结晶,哲理是升化,历史的记录。它“是在一个民族摆脱了自然纯朴状态而进入更为自觉的人为的文明生活的时候”出现的,是人类进入文明期的一个显著标志。
现代散文一方面从不同侧面描绘出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动向,由此促成了体式的丰富多样;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从而酿成千姿百态的风格流派。本书精选名家经典散文佳作,他们包括从维熙、韩少功、蒋子龙、张海迪、梁衡、陈忠实、张炜等著名作家经典作品。品味名家佳作,让思想与文字的艰深变得亲切轻松,陪伴读者开始一段愉快的彩色读书之旅。
本册为品读名家系列之《回眸三叶》(张炜散文精选集)。
张炜,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茹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现已出版《张炜作品选》五卷。现为山西作协专业作家。
本书精选了张炜的经典散文佳作,涉及内容广泛,书写方式“天马行空”,让你在或捧腹或黯然中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慨叹生活,赞美青春。
怀念
一
那一天深夜,我从很远的山地回来。像过去一样,我每一次返回都要首先到你的住处去。我悄悄地走近你,怕惊醒了你的安睡。
我蹲在你的身边,抚摸你。我试图在你的躯体上找到永不消失的温暖。可是这一次我落空了,我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碰到。你的小窝空空荡荡。我的手像触到了冰块或赤铁,猛一下缩回。
我把背囊放下。
我立刻去找他们,询问你哪里去了?他们互相对视,就是不能回答。我感觉到了什么,急得跺脚。他们不得不告诉,你是不久前死去的,是被枪杀的。
射击你的人藏在暗处,而你在明处。那一刻你正抬头遥望南山,望那一溜淡绿色。我想那个时刻你可能正盼我归来。你正在怀念中,他们就开枪了。
这是世界上又一次丑恶的暗杀。
就这样,仇恨的种子在心田里播下,它一次又一次萌发,让人不可忍受。
回忆中,我们没有讲过多少话,因为我们存在着语言障碍。你操着一种我几乎完全不懂的“外语”。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使用你的语言,可是你的语言实在不失为一种美好的语言。它配合你的口型、动作,特别是你的双眼,就有了丰富的感染力。那是一种长于表达的语言。
我从十几岁起就与你形影不离,你理解我的一切痛苦、一切欢乐。有一段时间我失学了,一个人在海滩上游走,像个鬼魂。一天,我正在沙岭上站着,望着灰蓝色的海。起风了,浪花簇簇,没有船,也没有打鱼的人。那一刻我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融化在那片渺茫之中。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轻轻的哈气声。猛一回头,原来是你站在我的身侧。你正仰脸看我,满脸慈祥。这是一双女性般的美目。
我记得朝你点点头,你走过来,脸颊贴在我的腿上;后来温热的嘴巴又对在我的手背上。你轻轻地吻我的手。我蹲下。我们靠在一起。你一会儿就把头挪开了,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你在默读面前这个人,他的不幸的童年。
就这样,你读懂了我、我的满腹心事。接着,你的身躯轻轻抖动,然后又是用力地抖动。你挨紧了我。再一次用温热的、让人不能忘却的温唇,触动我的脸颊、手背、全身。
你仿佛在提议我们继续往前走,于是我们就沿着沙岭一直向前。
这一天我们直走到黄昏,一块儿结识了那么多花草和树木,还有飞在空中的小鸟,一只鹰,草地上的几只野兔。你和它们打着招呼,非常友好。我们就这样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结束了这一次旅行。
回到住处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没有了那种绝望的情绪。
接下去的岁月,无论是高兴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我的身边都有你。我们互相倾吐心事,用不同的语言猜测、分析,一切能够交流的方式都借助了。我相信我们已经心心相印。在这个总是让人觉得陌生的世界上,我们俩真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朋友。我没有发现比你更美的生灵。
就出于对这种美的嫉妒,有人开始诽谤你。他们暗藏杀机,总想办法除掉你。当我明白了这种残忍和凶狠之后,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差不多是倾尽了全力保护你,直到不得不流浪远方。
一次又一次,我带着对你的想念,返回来再走开去。最后的一次,我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两个多星期。
可是再一次归来就没有了你的影子。
听说你是在离我们的住处不远——南边的那片红薯田里遇难的。我到红薯田里去,试图找到一点儿痕迹,比如说你的脚印和几滴凝固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刚刚有一场风把这些吹光了。红薯被收过了,光秃秃的泥土黝黑黝黑。这片红薯田的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水渠上长着紫穗槐树和死了一半的茅草。渠水干涸了,剩下的就是潮湿的淤泥。有一处淤泥踩上了深深的脚印,还有躺卧的痕迹。我的心一紧。我明白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暗杀者就是在这里向你开枪的。 有人总要暗杀,总要寻找最弱者下手。有人总要留下血债,他们欠下的、即将归还的,也只是弱者的。
二
你不喜欢高层建筑。每一次下楼,你都要费力地爬下五楼,小小的身躯显得可爱又可怜。
最后我们商量,把你送到了乡下。
在那里,有一个人会很好地照顾你,她会用加倍的慈爱去对待你。你会爱上她的。就这样,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半年之后,我们刚刚听说你胖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你的身体正在飞快地长大。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噩耗也传来了:你死于非命。
我们垂下了头。终于没有一个例外:又是一个不得善终的挚友。
我们急匆匆地返回乡下。在那里,最疼爱你的那个人哭成了泪人。她向我们诉说整个经过:那一天你正在外面游玩,可能不小心吃了一点什么,嘴巴流出了白色泡沫。你急得双手在嘴巴那儿抓挠,不久就倒下了。好几个人抱着你往医院跑去,跑啊,跑啊,一路呼喊。
就在医院的大门口,你永远闭上了眼睛。
显然,你沾了有毒的东西。后来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上沾了耗子药。
是的,确定无疑。因为在你之前,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都毁在了耗子药上。这个平原的人哪,他们贫穷无告,几乎一无所长,却个个都是下耗子药的能手。结果呢,耗子仍旧满地乱蹿,啃咬稼禾、啃咬这个世界上一切珍贵的东西,越来越畅行无阻。
可那些愚蠢的人,还在满世界布撒他们的耗子药。
你没有了,我这儿只存下你的几张照片。一遍又一遍抚摸。你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我。一个人不爱你,还会爱什么?一个人不想你,还会想什么?想你比想那些撒耗子药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你太单纯了,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P17-20
冷寂之后(代序)
人们总喜欢围绕一些数字做许多游戏,也生出许多感慨。好像人类生活离开了量化就真的没法料理。结果我们的岁月到处都划满了刻度。生命正是在自造或认知的刻度中消逝和更替。所谓的“世纪”之类,它的区分,也是人手造出来的。自己造出的东西常常让自己感到恐惧,现在,记录世纪的数码让人害怕了。这就是所谓的“世纪末惶恐”。
人世间的纪年法不止一种,那么关于它的数字惶恐大概也不止一种。不过不同的是,现在的惶恐是被夸大了,并且又挟带着某种文化时髦一起播散开来(西方惶恐什么我们就跟着惶恐什么;正像西方的大街上有要死要活的球迷,我们很快也有了一样)。其实真正值得惶惶的事情还有很多,只不过并非此类罢了。这其实是很可笑的事情。
不过无论如何人们还是要不时地总结,要憧憬,要自觉不自觉地进行这种工作,要低头与抬头,要生出一些希望。就此而言,这并不可笑。
我对现在和未来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几个人为的数码,不担心它们会带来什么厄运,因为幸运与厄运与这些数码没有关系。我忧心的是其他,比如飞速发展的技术,它在当下和未来对人类的制约和摆布。我才没有多少心情去为技术的进步欢呼,因为技术的进步并不在本质上标志着人类的进步。从历史上看,科学技术如果不能与人的道德精神一起强大,那么它的结果只能是更快地使世界走向劫难。
比如电脑,它是靠数字运行的。在这里,数字又一次通过某种形式左右了人的生活。如今我们常常被告知:数字,只有冰冷的数字,是它们在变幻组合,正是它们的不同组合才表述着一个斑斓的世界。
世界真的如此简单吗?
诗,悟想,爱力,它们也都是数字的不同组合吗?如果技术真的可以制造和再现它们,那么它们也就成了我们所熟知的比较廉价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知道,它们不是那么廉价。而目前最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那些自认为最聪明的人,那些每个时世都不会绝根的灵动人和快腿人,都成了技术主义者的知音和宠儿了。他们带着深奥的浅薄,正忙着总结和策划这个不幸世界的未来。如果真是这样,前途说不定就会毁在他们手里。
任何时代,冷静的思索者常常都被当成了保守主义者。其实保守是人类至为可贵的能力之一,是很了不起的一种力量。正是保守主义者平衡了这个匆忙而草率的世界,使她不至于倾斜,使她能够生存下去。极而言之,就连技术本身,它的保存和积累也要最终托靠给保守主义者。
在技术的时代,就特别需要她自己的道德家。
道德家也许并非比技术专家更实用和更显赫,但他们总是因为格外稀少,也因为其超乎寻常的坚韧性而显出了珍贵。他们对于人类的伟大贡献从来就无法估算。是的,有他们在悲悯地仰望星空,有他们伸着警醒的手指,我们会觉得安全得多。
这里我们不由得又想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幸之一——文学。文学在跟从与唱和方面,起码在几十年里是做得如此地出色、如此地卖力。现在呢?现在它所能做的自感光彩的事情之一,也就是为技术唱和了。它恨不得立刻拥抱这个世界上最新奇的发现,盟誓般地宣告自己与时代潮流的协同不二。它剩下的一点点质疑对准的倒是自己的迟钝不敏,它希望自己能够如光速一般跟进,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快疾如风。的确,风速在计算机时代又算得了什么。
文学嘲弄和清算保守的年代终于来临了。殊不知这也正是它自己的末日。
与西方不同的是,我们许久都没有感受过为物质丰盈所迫的滋味了。还有,经过儒教的几千年濡染,中国艺术的“嚎叫”与“垮掉”大概也没有什么文明基础。要论起数字,用数字表述,那么盲目的清算和盲目的模仿都早了(或晚了)半个或一个世纪。太早了。由于对技术的推崇指数并不能马上换算成货币,因而财富也就来不及折磨这许多人,不能使他们真的痛苦起来。
可以设想的是,日后的时间(下个世纪吗?)会有怅怅的冷寂生出来。这冷寂对于我们都是好的。冷寂中,我们会,也许会设法独自思考一些问题。
冷寂之后是自尊。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