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还在地球上
这年头邪乎得很,多少年过去了,有的人还在身边,像一只木陀螺,转来转去,也转不出那小小的圈圈。有的人早已不知所终。算来算去,还是要怪这地球比过去转快了许多。彭三郎在这地球上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冬月,也是快速旋转的三十天。后来这地球自己旋转成一道虚线,像一根捉摸不定的鞭子,彭三郎这只老木头陀螺更停不下来了。
每天晚上,彭三郎几乎是伏在这地球上,俯视着他这个摇摇晃晃的小家。小胖子彭小北满脸通红地睡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额头的温度烫手背。彭三郎很想和张荞麦说儿子的病情,张荞麦也想和彭三郎谈儿子的病情,但话到了他们的嘴边,都无法往下说。怕说到“那个病”上,更怕说中了“那个病”上。万一说中了,那可真是天塌下来了。彭三郎不敢和张荞麦对视,生怕张荞麦眼神里的恐惧跑到他眼中来,要知道,他是男人,无论如何,都得撑住哪。
小胖子连续发了半个月的低热。吃了不少药,热还是降不下来。张荞麦一边挤热毛巾一边流泪。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晃眼睛。那天去医院,张荞麦舍不得让小胖子走路,蹲下来,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帮着换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让他背,只背一会儿,小胖子就要下来,说爸爸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要下来走。
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试试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没有。小胖子偏说有,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张荞麦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自己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轻,连握着鸡鸡睡觉的习惯也丢了。张荞麦说这坏习惯是她哥哥张建丰逼出来的。张建丰总是吓唬他,给我吃一个!给我吃一个!小胖子信以为真,便有了这个坏习惯。张荞麦曾用胶带纸绑过儿子的手,还是改不掉。彭三郎解释说他小时候也这样。张荞麦说,小胖子可不尿床。说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语了。还没结婚,他的劣迹已由妈妈顾粉莲贩卖给了张荞麦。
医生把手中的茶杯盖拧下来又拧上去,闪闪烁烁地建议去苏州,说苏州血液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没有把“这方面”说出来,张荞麦心里已肯定了这个结果,差点瘫倒在地上。医生说,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苏州,去苏州检查一下,早点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宽心。医生还说,有问题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稳的张荞麦,说,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爷爷祷告过了,让他保佑小北。张荞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抹眼泪,过了一会儿,张荞麦收住哭,对他说,带小北去厕所,医生要验尿。他坚决不同意我跟着。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发着热,怎么也尿不出来。后来尿出了几滴,彭三郎像捧着宝贝一样送到化验室。过了一会儿,尿检的单子出来了,上面没有多少“±”号。他的呼吸畅通了许多。也就是说,从尿检的数据看,彭小北没什么大问题。可张荞麦依旧忧心忡忡,但他为什么要发低热呢?总是有原因的吧。张荞麦又说,美国那样发达,兴奋剂也有漏网的。他连连称是,说当年有个本·约翰逊跑一百米的。他的话还没说完,被张荞麦打断了,你说什么啊,赶紧去让医生看看,再问问去苏州要多少钱。
他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医生桌子的前后左右都是候诊的人,彭三郎等不及了,将检查单插了队。有个老女人提示说,我们都排队的。医生捡起检查单,解释道,他是我让他去检查的。老女人不说话了,满脸的焦虑。彭三郎不想看她,紧紧盯着医生看检查单的动作。医生说,还是要去一趟苏州。彭三郎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光是检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带上个小几十万吧。听了这话,刚才说话的老女人问医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话音里全是兴奋。他本来还想问小几十万是几十万?但还是没问,弓着背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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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余亮,1967年3月生,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做过教师和记者。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刊发表小说、诗歌三百多万字。作品曾先后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诗集《开始》《比目鱼》,小说集《为小弟请安》《鼎红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顽童驯师记》,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汉语双年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周杰伦有张专辑叫《叶惠美》,也就是收藏了那首《东风破》的那个《叶惠美》。叶惠美是周杰伦的母亲,本来是为了母亲而写的歌,却收了一首《以父之名》。其中有句歌词很是惊心动魄:“挡在前面的人都有罪”。这首歌明显不同于周杰伦那首温情的《听妈妈的话》。
以父之名,却是一次内心的宣判大会:挡在前面的人,都有罪。
父亲的“罪名”是什么?父亲的“罪名”就是“父亲”。
父亲没有跟我们商量,就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不安的窘迫的世界。甚至,我们仅是他一次欢愉的副产品。他挡在我们的前面,有着令人厌恶的专横,亦有浑浊不堪的温暖。他挡在我们的前面,我们熟读他的背影,他带着臃肿的背影越过火车站的月台,只是为了几只让我们在遥远的路途上解渴的小橘子。
他的脸膛迎接什么风尘?他的胸膛有什么伤疤?他的腹部有几道沟壑?他的裆部又是如何晃荡?
完全是陌生的。对于父亲的陌生感成了我生命中的空洞。
写小说,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填空。
父亲的橘子有一只出现在瘦哥哥海子的胃中,它还没来得及消化,诗歌的火车就呼啸而去了。挡在前面的人只知道填满我们的肚子,只知道教会我们生存,并不知道写诗和写诗的悲伤和快乐是什么。这样的双重误会出现在我的身上,也出现在了我的诗歌兄弟身上,他们都不是天才,都爱过诗,都曾彻夜难眠。
这么多年,我相识的诗歌兄弟有一千多个。从青年转向盛年,写诗成了命运的书写。挫败的,伪装的,闭口不语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种种妥协,种种停滞,种种锈迹斑斑。小说中的陈皮是我的诗歌启蒙人,因为一个意外,他成了我的冰冻兄弟,在冰棺中沉睡了半年,火化那天,他被装在一只木匣子中,又埋到土里。金木水火土:以这样的方式总结了他。这也是长篇小说《有的人》的缘起。我不知道,写下了陈皮,他会不会原谅我?
那个叫周耀宗的物理老师,后来到儿子周杰伦的电影《不能说的秘密》中,出演了一位生物老师。从物理老师到生物老师,有着什么的“不能说的秘密”?也许没什么秘密了,就像小说中的彭三郎,或者叫小P,或者叫小屁,无论他写不写诗,他都会叨念父亲彭永强口中的做儿子的模范,待在榆树河里决不上岸的六岁男孩彭二郎。
童年,少年,青年,盛年,有的人强作欢颜,有的人终日怠倦,有的人不知所终,挡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父亲的罪名是父亲,父亲的罪行就是我。我把披着人皮的父亲们统统称为:有的人。而有的人,只是所有命运和命运交叉点上的一枚小纽扣。
庞余亮著的小说《有的人》讲述了三流诗人彭三郎、白若君和陈皮的中年际遇。中了“诗歌之毒”的他们经历了激烈的青春之后,终于走入平缓的中年。彭三郎对父亲的恨似乎与生俱来,生活的内核全是父亲带来的梦魇,他的劣迹与暴力悬在彭三郎的脑海挥之不去。在对父亲的追思中,彭三郎写下了怀念父亲的散文并获得大奖。可没想到,大奖给三位诗人的命运,带来更多的戏剧性和荒诞感。从庸常生活中脱了轨的彭三郎甚至还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部中年人的妥协史,也是一个父亲的心灵成长史。
父子关系,是近现代中外文学经久不衰的一个主题。庞余亮著的《有的人》立足当代生活,在书写一个诗人既庸常又时而闪光的一段人生过程中,把主人公被父亲阴影笼罩、心灵不胜重负的精神世界挖掘得很有深度。小说出自诗人之手,故而叙述力避平铺,以转换视角、人称等多种手法使小说跌宕多姿,是一部较有特色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