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悲悯、宽容,应该从自身做起
卢欢:计划生育国策推行了多年,无疑对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然而中国的小说家中写这个题材的似乎并不多。这次您借写作来直面这个社会敏感问题,七年前写了十几万字后放弃,三年多前又重拾来写。这般“难产”,在您的写作生涯中是常态么?
莫言:这部小说并不仅仅写计划生育的。我主要是想塑造“姑姑”这样的典型人物形象,从50年代就从事妇女生育工作,经历了计划生育这个时期。写她,必然要涉及到计划生育这一历史事件。这一问题恰好又影响了中国几十年,影响了千百万家庭的命运。我想自然是格外引人注目。
小说的写作时间比较长,姑姑这个人物形象在我心中酝酿很多年了。我童年时期基本上是在她的影响下成长的,把她当作了不起的人物来崇拜。2002年时,写了15万字后放弃,结构太过复杂。小说中的我,作为一个剧作家,在台下观看话剧演出,同时不断地回忆、联想,并把话剧拆散,揉和到联想中去,所以很乱。2006年夏天开始,又断断续续开始写;今年三四月完成初稿,反复修改直到年底。在我的写作历史中,这是写得比较慢的。原因跟自己写的作品越来越多有关吧,我不太愿意重复以前写小说的结构、构思。下一部作品可能会更加艰难。
卢欢:您的姑姑也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接生婆,您曾将她写进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还有《蛙》里。可以说,小说中的“姑姑”这位乡村妇科医生扮演了一个时代代言人的角色。您对这一人物的塑造是满意的?
莫言:我的中篇小说《爆炸》、短篇小说《弃婴》也写了姑姑,只是作为次要人物来写。这一次是把她作为主要人物来塑造。小说中的“姑姑”和现实中我的姑姑除了同是妇产科医生,个人经历有相似之处外,差别非常大。小说的“姑姑”是八路军烈士的女儿,我的姑姑是地主家庭的女儿。这两种不同的出身,在上世纪上半叶政治环境中的处境是很不相同的。生活中的姑姑更有人情味一些,小说里的“姑姑”更铁面无私,更多的是我虚构出来的。但这种虚构也不是空穴来风,生活中确实发生过这些事情。从小说中“姑姑”的一生,可以让大多数妇科医生看到自己的心路历程,而且尽管职业不同,从当年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也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姑姑是我作品中人物系列中的第一个,跟以前的女性不一样。她的个性在于很难让人以好人坏人来区分,她始终处在激烈的心灵对抗中。我想这个人物形象应该是比较丰富的吧。
卢欢:“姑姑”曾是计划生育政策的忠实执行者,但到了晚年却活在悔悟中。她认为赎罪的最好方式不是死和善行,而是忍受各种各样的煎熬。叙述者蝌蚪在观察、参与、揭示现实社会问题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罪而忏悔着。为过去“忏悔”,是否是这篇小说的主题之一? 莫言:这应该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吧,或者说我的一个重要的思考,借这个事件来大而化之地联系到我们对历史的态度。我们过去总是把眼睛盯在别人的罪恶上,很少能往内看,把自己放在镜子面前照一照。我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方面,内心都有阴暗面,在外界环境的压迫下都会做一些后来后悔的事情。好人有忏悔的能力,能意识到自己过去曾经伤害过别人,而且对别人的伤害会给他留下难以弥补的终生痛苦。所谓的坏人,他伤害了别人会忘得干干净净,别人对他的伤害却会牢记在心,睚眦必报。
作为一个写作者,过去一直在反映社会上的种种不公道、黑暗,社会对人的压迫。到了这个年龄,我觉得应该写自己的内心了。把自己当罪人来写,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我们只有认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罪人。也有可能犯过各种各样的错误,这样才有可能理解和宽容他人。就像马丁·瓦尔泽先生前几天在北京说“我们甚至可以原谅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一个人成为恶棍,并不完全因为本质不好,而是有外在的原因。某些犯下累累罪行的人实际上也有他们自己的痛苦的。所谓的悲悯、宽容,应该从自身做起。如果认识不到自己的罪和恶,那么悲悯、宽容、忏悔都是无根之木,会变成攻击别人的工具。真正的忏悔是出于自身内心深处非常迫切的需要。逼迫别人忏悔是一件很不对的事情。对于历史上的罪恶,批评可以,但应该是从自我出发,在理解和宽容前提下的批评,而不是一种抢占道德高地、置别人于死地的霸道批评。这样才能扶正。
卢欢:整部小说就是五封写给日本友人“杉谷义人”的信,加最后一部分是一部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剧本。这种书信体加上复调式的结构有别于您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说。这是您的一种新的尝试?
莫言:我看到很多评论家肯定了这种结构,认为比较巧妙,使不太容易讲的故事能从容地讲出来。当然也有评论家批评这是在玩弄技巧。我不同意这种批评。我认为小说的形式感是非常必要的。任何一部小说总有最适合它的形式。好的形式与内容是相得益彰的,本身会变成内容的构成部分。
以姑姑这样的乡村医生五六十年生涯的故事来说,我觉得这是最适合的。如果改用编年史来写,就显得很臃肿,也难以取舍。小说前面写实部分是第一人称视角,受到很多限制。特别是关于陈眉的部分内容,在前面写是不真实的,而放在后面的话剧里,可以将她心里想说的话表现出来。写实风格部分不太好说的话,在话剧中可以随意地讲,这样的结构可以更加深刻地体现小说所包含的意义。这样的技巧是需要的。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把技巧看作纯粹的技术。我想,把技巧玩得很好,也是一个作家的基本功。
卢欢:小说开头讲到高密东北乡的古老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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