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母亲忽然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但立马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面朝天地倒下,头发披散在地板上;她双目紧闭,煞白的面孔开始变青,而且像父亲那样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说:“把门关上……让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一把将我推开,直奔到门口,喊道:“乡亲们,不用害怕,看在基督的分儿上,不要瞎动!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①,乡亲们,你们请便吧!”
我躲进一个黑暗的角落,藏在柜子后面,只见母亲一面在地上打滚,一面叫个不停,牙齿咬得嘎嘎响,而外婆则围着她爬来爬去,亲切、高兴地对她说:“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②,你忍一忍!……圣母会保佑的……”
我非常害怕;她们在父亲身边的地上忙个不停,把她拖来拖去,一面唉声叹气,大呼小叫,可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呢。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地上忙活;母亲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又倒下去;外婆像一只又大又黑的软皮球,从屋子里滚了出来;随后从黑暗中突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托上帝的福!”外婆说,“是个男孩!”
于是她点上了蜡烛。
我大概在屋角睡着了——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阴雨天,在一个墓地的荒凉的角落;我站在打滑的黏土堆上,望着放置父亲棺木的墓穴;墓穴底部有许多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发黄的棺木顶上了。
坟墓旁有我、外婆、一名浑身湿透的巡警和两个沉着脸、手持铁锹的农民。温暖的雨点像细小的珠子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埋吧,”巡警说着,开始离去。
外婆哭了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两个农民弯着腰,急忙往墓坑里填土,墓坑里的积水被土块砸得啪啪作响;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来,刚要往墓穴壁上爬,马上便被土掩埋在底下了。
“离远点儿,廖尼亚①,”外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不想离开。
“天哪,你这孩子,”外婆抱怨说,不知是在抱怨我,还是在抱怨上帝;她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站了很久;墓坑已经填平,可她仍旧站在那里。
两个农民用铁锹轻轻拍打着坟地的泥土。这时候起风了,接着雨也被吹没了。外婆拉起我一只手,领我去远处的一座教堂,那里有许多颜色发黑的十字架。
“你怎么不哭呢?”一走出墓地围栏,她就问我, “应该哭啊!”
“不想哭,”我说。
“喏,不想哭,不想哭就别哭,”她小声说了一句。
事情说来也怪:平时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从未因为疼痛哭过;父亲总笑我爱抹眼泪,而母亲则大声叫嚷:“不许哭!”
后来我们坐车沿着一条宽阔但非常脏的大街急驶而去,从许多暗红色的房子中间穿过;我问外婆:“那几只青蛙爬不出来了吗?”
“没错儿,爬不出来了,”她回答说,“愿上帝保佑它们!”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如此亲切地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
几天后,我同外婆和母亲登上轮船,坐在一间小舱里;我的新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①,就躺在船舱角落的桌子上,身上裹着白布,外面扎了条红带子。
我在众多包袱和箱子中间找了个地方,向窗外张望,窗口朝外凸出,圆鼓鼓的,很像马的眼睛;混浊的、泛着泡沫的河水在湿润的玻璃窗外没完没了地流过。河水不时地溅起浪花,舔舐着窗上的玻璃。我不由得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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