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雪娘娘舞白坳中坳 火姐姐烧红天外天
八千八百年前,黄河和长江的上游,清泉汩汩,百河分流,大自然的奶汁儿滋补着大片大片丰盛的水草地。这些大大小小的河川如今都还在,沿着古老的河道默默汇入声重名显的大河。流进渭水的有清水河、稽河、榜沙河、葫芦河、牛头河、永川河……渭水卷着滚滚黄沙往东流,托住了打北边儿直冲而下的大河;还算清澈的大河打这儿变了方向,也变了颜色,成为东去的黄河。流进嘉陵江的有麻沿儿河、清泥河、永宁河、红崖河……嘉陵江往南流,投奔了打西面过来的长江。黄河、长江这一对千古知音,南北唱和,东奔不息,载着百川之水,冲刷着千秋岁月,积淀起万里文明。
清水河是两河的骄子,上游更是得天独厚,这儿春天雷特别多,滚滚的雷震破了天,天上的水化成春雨,盈河润泽养育大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先人,为了感谢老天爷的恩泽,就管他们的家乡叫“雷泽”,管自个儿叫“雷泽人”,他们的部落也就成了“雷泽氏”。
雷泽氏里后来出了个女能人,那时候女人能干,女人当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都是女酋长,人们管酋长叫“大娘”,这个可不是“婶子大娘”的“大娘”,而是“最能干的女人”,一个族里只有一个大娘。男人成家叫“找女人”,男人跟着女人过日子,男的管女的叫“当家的”,女的管男的叫“那谁”,或者指着孩子叫“他爹”。一族的人都是亲戚,叫起来全是“啥啥姥娘”、“啥啥姨姨”、“啥啥姐”、“啥啥妹子”,男人,不兴叫爷爷、伯伯、叔叔,也不兴叫姥爷、姨父、姐夫、妹夫伍的,不管是家里的,还是过来的,都叫姥舅、舅舅、哥哥、兄弟,反正全都是娘的亲戚,都是一家子。
雷泽的这个女能人教给人结罘网、养六畜、种稼禾,雷泽人从此不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了。他们杀自个儿养的畜生做熟了吃,这可是了不得的进步,救了男人的命啊,他们不用再干那追逐奔波的悬乎活了,命也活得长了。雷泽老少告别了一顿吃饱了好几天挨饿的日子,啥时候想吃啥时候杀,日子过得好了,人活得强了。自古吃猎获,无所获就吃不上,雷泽人庖牺而食,刀把子攥着畜生的生死,多硬气多自豪啊!雷泽人成了庖牺人,雷泽氏成了庖牺,女能人也得了庖牺之名,当上了庖牺氏的酋长。
说完楔子说故事,故事老得不能再老了,打庖牺小时候说起,妮子下生儿的时候叫“雪妮子”,这名儿一直叫到她当上头人,“庖牺”是族人按照她对族里的重大贡献送给她的称呼。
清水河边儿一棵老榆树,老得都不知道多老了。瞎姥娘是雷泽最老的人,听瞎姥娘说,她小的时候,还有眼的时候,老榆树就已经这么老了。年长日久,风刮雨水冲,树走了土,露了根儿,暴凸的老筋给人们踩脱了皮,疙疙瘩瘩,磨得像一堆光石头,根根结结铺盘出去老远,周围的榆树都跟老根儿有干系。老榆树两根粗大的枝丫向清水河横伸过去,不知哪一年伸到了河那一边儿,给雷泽氏的先人搭了一座示范桥。先人们仿照这个样儿,在旁边儿造了一座架在石头墩子上的木头桥,木头桥得于老榆树的启示。就落了个“老榆树桥”的名儿。
原来的榆树桥成了孩子们的桥,孩子们追逐戏耍着跑过河去,又跑回来。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掉下河去淹死了,大娘才叫人砍了榆树桥。
榆树桥虽然砍了,可是,过了河的榆树枝权垂到地上,着了湿,竟扎了根儿,长出了小树,树又生根儿,盘延伸张,年复一年,对岸起来一片榆树林儿。瞎姥娘没见过这片林子,那是她眼瞎了以后的事了。
雷泽氏老少三千来口儿,靠捕鱼打猎过日子。女人们在清水河边儿用削得尖尖的长棍子叉鱼,雷泽人靠清水河养着,河干了抓螺蛳,河冻了砸冰窟窿等鱼冒泡儿,瞅准了,一棍子叉下去。男人们拿石头球和尖棍子在清水河北边儿的草地树棵子里追麇鹿、滩羊、狍子、豪猪、河狸,拿小石头蛋儿拽成群的黑尾巴狗、耗子和水湾里的鸭子伍的。雷泽人管他们打猎的这片灌木草地叫“雷泽”,一说“雷泽里”、“去雷泽”,就是指这一片地儿。
孩子们没那么大劲儿打猎叉鱼,干的是采野果儿挖野菜伍的轻活儿,老天爷啥时候给啥,雷泽人啥时候就吃啥,地里的苣荬菜、马齿菜、刺儿菜,树上的毛桃儿、苦杏儿、杜梨儿、板栗、核桃采回来都能填肚子。秋天,孩子们剥了苎麻搓成绳子,好把兽皮捆在身上,这就是“衣裳”了。绳子除了绑东西,还有个非常大的用处,就是系疙瘩记事儿,大事儿系个大疙瘩,小事儿系个小疙瘩。好记性不如烂绳头儿,家家墙上都挂着根记事儿的绳子,大娘家里绳子更多,大大小小的疙瘩记着一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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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容芬,北京外语学院本科毕业,汉诺威大学哲学博士,先后供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海德堡大学、慕尼黑大学、德国联邦统计局,退休后为自由撰稿人。译著:《菲根:马斯·韦伯》、《马斯·韦伯:学术生涯与政治生涯》、《靠前社会学家词典》(上下卷,领衔译、校)、《马斯·韦伯:儒教与道教》、《马斯· 韦伯:伦理之业》等;著作:《独裁与霸权——马斯·韦伯卡里斯马概念考析》(德文) 、《恶之花——毒品世界探寻》(与徐鸿宾合著)。
书里书外
《燧人》的序是苗子先生写的,我想请先生再提携一回。先生没有回绝,却讲了个故事:“我花了好几年写《八大山人年谱》,两年前把手稿给汪世清先生过目。汪先生看后,写了四十页意见。不久,汪先生过世了。我无以回报,对汪夫人说,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事情真来了,出版社拿着汪先生生前收集的一千首石涛的诗找我写个序,一千首诗啊,要写出意见来。这序我至今没写成,夜里做梦都出冷汗。”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了。早在写《燧人》时,郁风先生就诚恳建议:“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说,应该跟读者说清楚。”那时懒了,后来果然有读者问为什么要写《燧人》。
《庖牺》是“太古足音”的中卷,前有《燧人》,后有《有巢》。整个系列的酝酿和写作都有年头儿了,不是现写现卖。
说起来话长,一九六六年九月,我冒昧上书,不幸入狱。铁窗时间不计日月,年复一年,睁开眼背语录,闭上眼捌腾历史。燧人、庖牺、有巢,这些星星,隔着历史的光年,七千年、八千年、一万年之后,依然灿烂夺目。这些名字都有内容,钻燧取火,种五谷养六畜,筑巢造屋……它们闪烁的是太古先进技术的光辉,这才是历史,这才是文明史。
十年以后,在晋东南山沟儿一孔黄土窑洞里,我已视死如归,只是遗憾死得太不值,遂于心中默念:“只要不死,有出去的一天,我就会讲这个理,把三皇五帝到如今争个明白。”
一九七九年三月,我被宣判无罪释放。一晃十二年半,出狱后,我如狼似虎读史书,补功课,一把年纪出国写博士论文,求索人类历史上重大灾难的理论根源。补完最后的史学教育,便着手收集史料,考察三皇五帝之源。《史记》以【五帝本纪】开篇,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了不写三皇本纪的理由:“神农以前,吾不知已。”太史公不知的史料,所幸两千年后从地下发掘出来一部分。不足以著史,但可作为历史小说之本。小说虽属稗类,也有所本,《庖牺》本的是甘肃大地湾八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遗址挖掘的坑、穴、灶、窖、墓、沟、房、窑址和近万件文物,尤其是最早的农作物标本黍。对应这个时期的历史人物,是神话了的三皇,在希腊则有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和农业女神得墨忒尔、狩猎女神黛安娜。
关于三皇,各说不一,但任何版本中都有一位农业先驱,或叫神农,或叫庖牺,或叫伏羲。庖牺这个符号最生动,传递的信息最多,至少有猎、畜、陶、火。我就选择了庖牺作为主人公的名字。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社会形式是母系氏族,首领自然是女人,而且是有领导生产能力的女人,这个有许多重大技术发明的人,就是庖牺氏的女首领庖牺。有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情节自然发展出来,八千年前的生活场景再现出来了。母系氏族是一种血缘和利益的群体,与外族难免产生利益冲突、打斗甚至杀戮,群体内部遇到需求与现实的差距,也难免人际冲突,甚至闹出命案来。模拟原始社会生活的情节发展经常出乎我自己意外,打碎了学生时代接受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幻想。不过,无论氏族间的冲突还是氏族内的冲突,都是人性和利益使然。那时没有契约和暴力机构,维系社会和谐的是对神的敬畏和对首领魅力的帖服,首领权力来自她过人的能力,给族人带来实际利益的能力,庖牺就是这样的魅力权威,她靠对自然界的正确认识,发明了提高族人生存能力的先进技术,教民制弓箭、结网罘、养六畜、种五谷,使庖牺氏的生活有了质的飞跃。这才是社会进步的动力,这才是历史。首领犯了错误,给族人造成重大损失,她的魅力也就没了。小说写了庖牺的一个重大失误,氏族死人过半,生者离开了庖牺,推举那个力阻错误行动的人当了新首领。魅力权威依托人的能力,本事没了,也就没有权威了。
世风日下,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越来越生猛,本该引导阅读的文学如今跟着市场走,竭力迎合。这样的性叙述是作者在设想读者的需求的基础上虚构出来的,远离现实,扭曲了生活,违背了文学创作的原旨。写原始社会,尤其是母系社会,不能回避先民先祖繁衍后代绵延种族这一面。再现新石器时代的生育习俗,不能靠流行的“群婚制”理论来虚构。我有幸在为稻梁谋的工作中,考察过中国历史上的生育制度,也做过几年城乡婚俗的田野调查,有点民俗学根基。对我写性习俗帮助最大的,是两次去山西发现的晋人一种古老的习俗。一次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住在村民家里,日子长了,人家也不回避了,还告诉谁跟谁“过着”,整个村子有一张清清楚楚的性关系图,一点不乱。这个结构是村民生活的重要支撑,夫妻双方都尊重对方的性自由,子女也视父母的性伙伴为亲戚长辈。我到过的几个村子,无一例外。第二次是在看守所和监狱中,我经常代人写家信,这些信有给“爱人”的,也有给“朋友”的,经常是一个人同时写两封。狱方视为正常,只要不谈案情,一律放行。可笑的是,监狱工作人员也有这种生活方式,很公开,两家孩子长得难以分辨,被人混淆了,就笑着解释“我是谁的,他是谁的”。我把这种习俗揉进云南纳西族的从舅居作为小说中原始人的生活方式,似乎比“群婚制”更符合八千年前的民风,所谓群婚和乱伦,在动物界也少见,何况是人类。
原始人受自然界威胁多多,寿命很短,《庖牺》里写了两代备受族人赞誉的巫婆,巫婆的造型取自传说中尝百草的神农,母系社会的神农应该也是女人吧?第二代巫婆是庖牺的好友,她淡泊权力,施医舍药,也是氏族进步的动力。庖牺晚年得了不治怪症,生不如死,痛苦不堪。她的继承人希望她活着,家人不忍,庖牺本人也愿意了结。巫婆尊重庖牺的选择,给她吃了大量苦杏仁儿,算是早期的安乐死吧。 庖牺死后,她的继承人把她立成了神,族人有了膜拜和求告的偶像。
《庖牺》和整个“太古足音”系列都不是重写神话,而是重现活人的历史,力求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情节都能在历史和生活中找到依据。
遥思祖先之博大坚韧、自强不息,愿与今人共勉。
作者记于2006年
“太古足音”由《燧人》、《庖牺》、《有粜》三卷组成,分别写新石器时代晚期对人类文明做出重大贡献的三位首领——教族人钻燧取火的燧人,推广种五谷养六畜的庖牺和带领族人造巢筑屋结束穴居野处的有巢,亦即传说中的三皇。
“太古足音”系列以考古发现为依据,以传说为素材,通过叙述填补文字历史的空洞,重构当时社会的生产与生活,再现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华夏文明。作品脱离神话与宿见,描写艰苦卓绝的劳作、失败中的觉悟、成功的喜悦、人际与族际关系中的爱恨情仇。书中融合科技史知识与社会人情,意在将传说中的神三皇还原成血肉之人。故事情节跌宕,语言通俗,引人入胜。
王容芬著的《庖牺(附黄苗子先生画作藏书票)》为其中一册,重现活人的历史,力求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情节都能在历史和生活中找到依据。
王容芬著的《庖牺(附黄苗子先生画作藏书票)》的历史依托是甘肃大地湾八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遗址挖掘的坑、穴、灶、窖、墓、沟、房、窑址和近万件文物,尤其是最早的农作物标本黍。华夏的农业先驱,传说中或叫神农,或叫伏羲,或叫庖牺。庖牺这个符号最生动,传递的信息最多,由此成为书中教先民结罘网、造弓箭、养六畜、庖牺牲、种五谷的主人公。这位有多种重大技术发明的女首领,身后被庖牺氏立为庖牺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