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创作的“乡土系列”小说《大淖记事(大字版)》,洋溢着和谐清新之美,处处充满了对健康美丽人性的描绘。他以优雅散淡的笔触,灵敏细致地挖掘平民生活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在平凡中折射出人生哲理。他的小说从容平淡,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温爱”,就像一幅幅生动活法的画,是一个爱与美的世界。
《大淖记事(大字版)》收入了著名作家汪曾祺创作于1980年代之后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大淖记事》、《鸡鸭名家》、《故里杂记》等。《大淖记事》和《受戒》均是以20世纪30年代作者苏北故乡为背景的乡土小说,前者讲述小锡匠十一子同挑夫的女儿巧云的爱情故事,后者描写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的初恋。小说以散文的笔调,极富诗情地展现了苏北乡村的田园风光和人情风俗,在浑朴自然、清淡委婉之中,满溢和谐的意趣。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者”。他笔下那些带有民俗风情的小说,撇开了政治生活的宏伟叙事,把一种久违的民族文化传统注入当代中国,对新时期小说的影响十分深远。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疏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我和父亲分别了十年,他的这双手我还是非常熟悉。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鸭掌、鸭翅是刚从鸡鸭店里买来的。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鸡鸭店都是回回开的。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我们家乡回回很少。鸡鸭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门口挂着收拾好的白白净净的鸡鸭,很少有人买。我每回走过时总觉得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袭来。这家铺子有一种什么东西和别家不一样。好像这是一个古代的店铺。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时常会想起那个鼻子。刚才在鸡鸭店又想起了那个鼻子。现在那个鼻子的主人,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怎么样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声鸡啼,一只金彩绚丽的大公鸡,一个很好看的鸡,在小院子里顾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他们看什么?——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茭草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系了这样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戴上一顶瓦块毡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业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母?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很少人家特为买了母鸭下蛋的。单是为了分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鸭赶到一边,剩下的不都是母鸭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提起来认一认么?而且,几个圈里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神秘的向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窗窗,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人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