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艺对城市并不陌生,城市对于乐艺这样的少女,像一件穿过几回却永远崭新的衣裳,只是吊在衣柜里,合适的时候会穿上身,胆怯地穿过街市,有朝一日变成第二皮肤。
另外,乐艺清醒地知道城市不是天堂,当然也不是地狱。小学追捧《还珠格格》的她有一回进城,在城市一个小学校门前还被一个卖袜子的老太婆蒙了十元钱。因为那老太婆大声吆喝自己所卖的袜子是小燕子穿的,十元一双不杀价。刚上中学时,无聊中看过一部重播的《北京人在纽约》的电视剧,里面不是说美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战场吗?其实全世界的城市都差不多,只不过战场大小不同而已,战斗惨烈程度不同而已。少女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和思想觉悟,也是抱着一半清醒一半陶醉来到城市的。说起来,如果从户口簿上看,童年的时候乐艺是一个渔村女孩,但少女时代已变成了县城女孩,只不过变成了“县城”的渔村跟本来的渔村没有两样,那是政府的行政管辖划分,一些人的权力范围覆盖多一些角落,胳臂像长臂猿伸得长一点,少女的农业户口前面加多一个有横有竖的“非”字,变成非农业户口罢了。在她眼里,看不出城市或渔村对自己生活有什么大的影响,最多只能像大海在城乡的差别,也就是说把渔村变更为“非农业”后,就更易城镇化了——第一个大手笔就是城市财大气粗填了海,只有高耸的堤坝,像水库一般蓄起了海水,在围海造地的上面建起了丹麦童话般的别墅,而渔村的人想住进去是神话。而渔村乡下,孩子恣意生长像鱼虾蟹贝一样,任海水嬉戏涨落,只要有海水的地方就有绵延的沙砾,水草茂密的浅水湾,满滩爬行的招潮蟹。渔村仿佛是一张白纸,而城市是方格,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白纸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塞进了方格子,寄宿在表哥家。她有一种书写和被书写的冲动和预感。
乐艺的表哥大不了她几岁,高中毕业什么也考不上,自费读了一个大专,毕业即失业,现在给人家送银安淡泉水。之前乐艺听姑姑说表哥还送过上元矿泉水和宝宝纯牛奶,再之前送过煤气,干过防盗网电焊工、超度亡者的道公锣鼓手,十字路口发送小广告和四处张贴租房卖屋“牛皮癣”。但令人想不到邋遢的表哥是一条有自己体面的洞穴的网虫。放弃插核手艺活儿的乐艺进城第一天,就发觉表哥变成了一个有点像人的“人”,这是因为他以人与虫两种身份生活。不是前世是软体虫,就是下世是甲壳虫。表哥送水站在楼下,有人要水,做虫的表哥在二楼接了分机的电话(大部分是手机呼叫转移),就会现出人形,离开电脑去送水。乐艺不明白那个十四寸的彩显里有什么新网游,让表哥这样沉醉于做虫。很快,她就知道了表哥做虫的乐趣。他在上面泡妞,做泡妞游戏,像一条蛆一样蠕动着鼠标,点击自己的蛤蟆心跳,画出自己说了算的地盘,画地为王,乐在其中。乐艺肯定表哥是有意给她看他虫的一面,他离了线去送水,她经过表哥的房门口,会瞟到表哥留下画面上的一些赤裸女人及其夸张下体。情窦初开的少女敢肯定表哥是这种人虫,还.没有进化或者改变得更像人的虫、虫的人。大人们说三岁定终身,看来真的不假。乐艺之所以说表哥不是衣着,而是精神状态邋遢,不仅因为他的职业使他这样,而且更是他这个人的神色,比如沉浸在某种暖昧里的躲闪眼神、鸡窝似的头发、干燥的皮肤和肮脏含泥的指甲。
观察人对于内心丰富、感情细腻的乐艺还是蛮自信的,不知何故,她对面相充满猜谜的乐趣。特别是异性。其实应该说乐艺是凭感觉,全身的毛孔像母鸡耸立全身羽毛一样——这真的很少有区别,都是因为高度的警戒,神经网像雷达四处搜索,少女的脸蛋还会像鸡冠红得要滴出血来。但表哥,少女敢肯定他没有改变,无论他利用互联网掀开遥远的画面,还是多年前近水楼台先捞月,打开她青涩的身体翻阅,他都没有改变他眼睛里女人的性别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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