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怪客
兰小歌看到一张忧郁冷漠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震动了,但很快,那点微扬的亮光倏然暗去。
兰小歌本来可以代表幸运的一代人。
85后,二十五岁,相对白富美,她只差了个“富”字。但在多数人看来,只要长得美,就是做梦都能笑醒的事,个人境遇肯定不会太糟糕,但兰小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过去的七年她无数次在绝境中为自己打气:兰小歌,加油!兰小歌,你能行!
就说去年年底,柏杨实验三小周边的学区房房价一路飙涨,邻近街区的旧楼都成了开发商觊觎的目标,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的小书店后墙上写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拆”字。隔天,房东就来赶人。林冬阳搬来一套“钉子户攻略”,教她一百种撒泼耍赖的方法,“滚蛋!我现在连颗钉子都不是呢!”兰小歌把他推出去,一声不吭地打包收拾东西。自18岁那年妈妈去世后,面对所有曲折她无不是咬着牙自己硬挺过来的,这一次她也行的,一定行!
门外,林冬阳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见过点儿背的,没见过这么背的!”之后,兰小歌把书店搬到与学校隔了三条街的柏杨南路,房东见她不吵不闹,便主动付了违约金给她。然而,以前的熟客却懒得跟她迁徙三条街,生意很是冷清。过了年,兰小歌决定转变经营思路,专营畅销漫画书,倒是又引来一批“动漫粉”,但相对这条街的租金来说,漫画店盈余有限,仅够维持生活。
今天的生意更是差得离谱,加上阴雨绵绵,她莫名的心灰意懒,直到收档锁门,才发现她用来拉卷闸门的铁钩子不见了。
连续跳跃令兰小歌白皙晶莹的脸孔泛出红晕来,但指尖只能碰到卷闸门拉环的边缘。她长长吸了口气,准备再跳,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注意点,危险!”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她转脸看去,来人的一身黑衣疲沓而沉重地挂在身上,显得很狼狈。他说:“我来帮你。”跟着近前一步。兰小歌正要搭腔,那人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伸手去推店门。她一急,脱口喊道:“喂!你干吗?!”男人落在门框上的手僵了一下,但没有理她,自顾自推开门走进店里。
打劫吗?兰小歌心脏突突急跳,她强作镇定,站在门口语气强硬地喊:“先生!我下班了,想买什么明天再来吧!”夜里静,使她的声音听起来锵锵若金石声,脆亮得很。男人顿住步子,可能觉得小书店的确乏善可陈,很快便走出来,站在她面前。借着路灯,兰小歌看到一张忧郁冷漠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震动了,但很快,那点微扬的亮光倏然暗去。他礼貌地退开几步,温和说道:“看你这家书店有些眼熟,冒昧了。”
“书店样子都差不多。”她看了他一眼,觉得气氛低沉,但害怕倒是没必要,他看上去像个有修养的人。
“怎么都是漫画?真奇怪。”他先是自言自语,然后又讪讪地对她说,“我还从没看过漫画。”
“不奇怪啊!你这把岁数怎么会看漫画。”
“哦。”他皱皱眉,“我的确不年轻了。”
兰小歌暗暗吐舌:“我那是在逗你呢,来我店里买漫画的,别说是你了,连大叔大伯都有呢!”
“大叔大伯?那我也算是了。”男人又道,语气轻松了许多。
“你?!好吧,算你是大叔吧,不过我今天真的下班了,你想买什么明天再来。”
“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他蹙眉沉思了一下,“姑娘,你店里有没有1996年出版的《圣斗士星矢》?”
“你要看《圣斗士星矢》?”兰小歌十分无语,没想到这人真跟她聊上了,语气不由得变得不耐烦,“这套书早就过时了,现在小朋友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个,你真是一点儿不了解孩子!”
“是我自己看的!”他突然语气强硬地打断她的话。
简直莫名其妙!兰小歌心中有气,黑眸不由得透出一股淘气:“如果是你看的话,我觉得《老夫子》更适合!”
虽不懂她的意思,但她语气里的揶揄和黑眸中的促狭是一览无余的。男人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你说过帮我关门的!”想起这才是正经事,兰小歌急忙喊道。
男人停下来帮她拉下卷闸门锁好,一言不发,然后离开。兰小歌看他的背影渐渐融入街景,身体与影子交叠、分离、拉长,虽宽肩细腰,肩膀挺立,却有着无尽的黯然。 “喂!等一等!喂喂喂!”兰小歌突然想到了什么,边喊边追了出来。那人听到她的喊声,回身站定,她因跑得太急,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你走得真快!”她大口喘气,白皙脸颊因奔跑而浮出红晕,一双眸子更是晶莹透亮至极。
“我不叫‘喂’。”他半眯了眼,眼尾稍稍扬起。
“对了!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谭,我叫谭哲初。”
“什么?姓谭,谭大叔?”她笑。
“你听错了。”他一本正经道,指间已多了一张名片。兰小歌接过来一看,蓦地屏息不语,双颊的红晕散淡了,脸上的神情变得格外认真。
“谭先生,你要的书我有,但在我家里,明天我会带来店里,你有空来拿!”
谭哲初点点头,冰山脸上更多了一层惆怅和落寞。他感觉眼前的黑眸像两汪澄澈的湖水,令他深埋的所有陈年旧事,一下子映现出来。
谭哲初四十岁了,“半生碌碌半生休”是他的自况语。从女儿优优八岁那年走失后,十几年来他就是以这种割裂的状态活着。
小时候的优优身上有一种孩童罕见的优雅,一对深褐色眼珠使她尤其特别,她性情温和,但骨子里执拗,让谭哲初又喜又愁。
优优三岁时,谭哲初在美国与前妻傅明美打了离婚官司,然后把优优带回国。尽管傅明美为了名利放弃了他们的婚姻,但他体谅她的选择。可在优优归谁抚养这件事上,两个人陷入了拉锯战,谭哲初开足火力,逼得傅明美不得不放弃抚养权,也重创了彼此间弥留的那一点旧情。更为遗憾的是,他当时为出国放弃了表演事业,作为在校时外形和能力俱佳,被各大文艺团体争抢的未来之星,这番周折使他回国后前途黯淡,后蒙老校长帮忙分配到省话剧团做艺术指导。很快演员们开始走穴,也有旧同学动员他,但为了照顾小优优,他放弃了出名赚钱的机会。优优虽然少了位“星爸”,却并没有因父母离异而感到不幸。
作为单身父亲,谭哲初一开始并不合格,替优优绑个马尾辫都非常吃力,他常常扯痛女儿,惹她抗议:“爸爸,我不要梳辫子,我要去理个光头!”
“女孩留长发才好看,爸爸多梳几次就会了。”可是有一天优优从幼儿园回来,一头长发变成短发,她却兴高采烈地喊:“爸爸,以后你可以赖床啦!”
从这一年开始,优优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做决定。后来,她迷上漫画书《圣斗士星矢》。
“因为我喜欢紫龙!因为紫龙会中国功夫!因为紫龙本领大!因为紫龙长得帅!”她振振有词地絮叨她喜欢《圣斗土星矢》的理由。等她如愿抱回几本新书,又会故作神秘地问:“爸爸,你知道紫龙的师傅吗?他是个可爱的小老头,是个小不点儿,他天天坐在庐山下看瀑布。呀,大瀑布有什么好看的呢?”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