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很沉的挎包,和小陆从大史家村穿过田间小路往回走,太阳落了,月亮还只是一小片苍白,四周围的青黛越来越浓。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田间,一只拴路边树上的小羊咩咩叫着当头把我们拦住,我摸摸它,绕开继续走。那时我还太年轻,只知“路不拾遗”,不知替小羊想:把它自己留在这里,它是不是害怕?
大史家离我们住的村十多里路。作为解放军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一员,我在山东蓬莱徐家集公社孟家大队支农,住学校老师宿舍,从老师那儿听说的大史家。大史家是个小村子,但村里有图书馆,书很多,什么书都有。小陆是部队医院护士、我在支农工作队的伙伴,性情随和,愿陪我去大史家探险。所谓“险”是这样的:那小村子真有图书馆吗?有,书真的多吗?多,会不会像时下流行的读物一样内容单调千篇一律?书很多很好,人家肯不肯借我?
我们动身去大史家。翻山坡穿农田一路问一路走,总算找着了。进村后打听,还真有图书馆,寻到时已是下午。那是间平房,白灰墙,泥巴地,漆色斑驳的窗棂子,跟当时所能见到的农舍差不多。只不过开间大,有四五十平,像是几间房子打通的。一位梳短发的中年妇女坐门边桌前,身后是一排排摆着书的书架。我上前说明身份来意,那时没有身份证工作证,我能让人相信的只有我的诚恳。妇女放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暗暗吃惊,里头的书按当时标准,很多属于该被封存或销毁的“封资修”。我不动声色静静选书,生怕有不当反应会给这里带来伤害。我借了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唐诗,闻一多诗集,哥白尼《日心说》,伏尼契小说《牛虻》……装了满满一挎包,妇女拿去登记好书名,示意我们可以走了。我替她不放心,再三说我一定会回来还书,她再三点头。当晚我记日记:“书很多,古今中外政治理论文学艺术科学技术。村里有个女子,早年间去了青岛,一生未婚无后,死前留下遗嘱,把所有积蓄在家乡办个图书馆。经过十多年时间,书慢慢积下,‘破四旧’时都没有人动,不知是因为大史家地方偏僻,还是有人保护。”这事至今是谜,当时没顾上问,现在无处可问。
借来的书塞满一整个抽屉,想想都觉踏实。白天照常下地干活,收工后吃完饭洗漱完把明亮的煤油灯拿到桌上,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坐下,开始每日的精神盛宴。我看得很慢,要做摘抄。有些短而精妙的文章,逐字抄录,比如马克·吐温小说《生死牌》。依当时想法,这些书一旦看完、归还,便是永别。
我上学少,初一不久“文革”开始,十六岁当兵去了长岛。部队生活紧张劳累,劳累的只是身体,没有书读,实在空虚无聊,背《学习辞典》《毛主席诗词》,学《电工学》,啃偶尔到手的高等微积分……精神发育如同肉体发育需要营养,没有书读让精神发育期的我大脑、心灵异常饥渴。1971年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我向领导要求上学,被批评不安心本职工作;再要求,便是名利思想严重。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失态,可就是控制不住。事后做检讨,检讨的同时也有分辩:我上学不为名利只想读书,读书便是读书的目的。说这话时我是诚实的,那时期我的人生理想是当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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