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在火车上只睡了几个小时。她接到消息时已经没有飞机了,火车还是紧赶慢赶赶上的。
消息也是旧消息了。
她很恨自己。偏偏在那几天“蒸发”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头疼。这也不是上了火车才出现的症状,自从那天在酒吧里,她看见冯征和那个女模特接吻——
他们当时的样子就好像影视剧里的特写镜头,甸忆起来历历在目。两个人相拥着,挤在窄窄的走廊里面,他们身后的墙壁涂成了蓝色,上面画着热带植物,花朵像猩红硕大的嘴唇,灯光就像淋浴花洒,从头顶上往下倾泻光雨,那个女模特肌肤白嫩,跟棵葱差不多粗细,仿佛正从冯征的手臂里面被剥出来。
百合看着他们。
“真的,”眼见为实,但百合却像听见流言似的,忍不住自问,“还是假的?”
那个模特先看到了百合,她从冯征的怀里挣出来,从另外的方向走开了。
冯征一时有些怔怔的,过了几秒钟,才看见百合。他慢慢走向百合,“我好像——喝多了。”他拿出烟来,点上。
百合看着他的手,细长的手指,淡咖啡色,那个手指曾在她身体上面弹琴,就像她真是架钢琴似的。他们对此都很着迷。
“醒醒吧。”李淑香曾经在电话里骂过百合,“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吗?他对他老婆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觉得可怕,可恶?你比他的老婆更可怜。”
百合醒了过来。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刚刚的梦境就像一个蓝色的冰冷的湖,她在湖里游动着,奇怪自己没有腮,没有尾巴,怎么还游得那么自如、那么快。然后,百合就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醒醒吧。”
火车咣里咣当地响着,人像关在铁皮盒子里面,空气有些污浊。百合下铺的两个男人,昨天晚上大家都要入睡时,他们喝啤酒,大声聊天。现在,正用鼾声比赛的方式再来干扰别人的安宁。
‘‘母病重,住中心医院,速回。”纸条是收发室老头转给百合的,百合的手机那天从酒吧出来就扔到垃圾箱里面去了。冯征来敲门她也不开。
“你至少应该听听我的解释。”冯征说。
百合听过。冯征的话,或者说,他的表情,很有说服力。但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他的说服力也变成了表演,而且越来越拙劣。相反,百合看见的一切才真正是,铁板钉钉。
整个夜晚,百合一次次地沉入到冰冷窒息的梦湖里面,再一次次地挣扎着,浮出水面。最后一次醒来时,车厢里面,光线是青色的,百合在车厢边上的洗脸间镜子里面看见自己,黑眼圈儿,苍白的嘴唇。百合有些迟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妈妈看见了,会说什么呢?离家越近,她的心跳越快,跳着跳着,心跳声跟火车行驶声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体,她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竟然希望火车能掉转回头,重新开回北京去。
‘‘我妈妈就像个巫婆,”有一次,她跟冯征说,“我好像不管跑到哪儿,所作所为,她就全能看见似的。想骗她,门儿都没有。”
“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冯征说。
“她很生我的气。”百合说。
“她会原谅你的。”冯征说,“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她也会原谅我。”
火车站前的出租车还是一车难求。每一辆车开过来时,蜂拥过去的,都是好几拨儿人。百合带着个箱子,径直走到街边,才打到出租车。百合坐在车里,望着街道两边,新楼旧楼,笼罩在晨雾中间,那些柳树、杨树、梧桐树,枝条在风中伸展、摇摆。
百合想起几年前,自己离去的那天。树叶也是这样青葱,摇摆的。
百合拖着箱子往楼上走时,脑子有些晕沉沉的。也许已经出院了。她想。肯定出院了。她走到外科疗区时,几乎坚定了想法。
她跟护士打听李淑香的名字。护士好像还没太睡醒似的,不时地打个呵欠。她翻动患者登记簿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
“没有这个人。”她说。
“你看仔细了吗?再给我查一遍吧。”百合对值班护士说,“他们通知我时,明明说是在这里住院的。”
护士有些不高兴,但又翻了翻登记簿,“没有。”
“以前的登记呢?能查出来吗?”
“你问问清楚再来吧。”护士说完,低头做起别的事情来了。
百合没有手机,她看了看护士办公桌上的电话,“我用你的电话打可以吗?”
“这是内线电话。”护士爱答不理的。
“你再找找看,行吗?”百合说,“也许是弄混了,把登记牌放到别的地方了呢?”护士不理她。
“喂。”百合在护士的桌子上敲了敲。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儿。”护士不耐烦地扔出一句话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百合的耐性也用光了。
“给你找两遍了,告诉你没有这个人,你还想怎么样啊?如果病人家属都像你这样,我们还用不用工作了?”
“什么叫用不用工作?你干的就是这个工作。”百合的声音一下子提得老高,她四下张望着,朝办公室的门牌上打量,“你们领导呢?你把你们领导找来。”
“有病。”护士低声说。 “你说谁有病?”百合转过身来,逼近护士,“你再说一句?!”护士把脸别到一边。
护士长朝这边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儿?”
“她要找一个叫李淑香的病人,我给她查了两遍登记牌了,没有这个病人,她还在这儿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了?这是你的工作,我问的都是你工作范围内的事情,怎么叫无理取闹?”
“这种对待患者家属的态度,”百合转过头指着护士对护士长说,“你们当领导的不管吗?”
“李淑香是吧?”护士长沉吟了一下,看了百合一眼,“你是她亲属?”
“我是她女儿。”
“李淑香确实在这里住过院,不过,只有几个小时。”
百合看着护士长。
“你妈妈一个星期前已经过世了,”护士长沉吟了一下,“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当班。”百合一下子愣住了。
不可能的。
百合仿佛陷入了一个梦境里。她提醒自己掐自己的胳膊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她掐了,也确实惊醒过来了,可眼前还是浅蓝色的墙壁。像梦里的冰湖一样。她站在楼梯前面,那些阶梯下面像一口井,等着她一头栽下去。百合拖着箱子又回到刚才的医疗区。护士抬眼看她又回来了,整个人像弓箭似的绷起来。
百合把箱子往她身前一扔,沿着走廊,挨个病房往里看。
“哎——你干什么?”护士在身后叫她。
百合径直往里走,朝每间病房里张望。她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下脚步,护士长在里面,正给一个病人打针,“——血管有些收缩。”护士长使劲地在病人的手背上拍了拍,用碘酒棉在她的手背上消毒。
百合走了进去,“护士长——”护士长抬起头,看着她。
“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百合问,“医院里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吗?张冠李戴,也许死的——是别人,被你们弄混了——”
“病人叫李淑香,”护士长看着百合,很肯定地说道,“得的是急性脑溢血,今年48岁。”
“48岁的人有好几万个,不一定是我妈妈啊?”百合说,“而且,叫李淑香这个名字的人也有很多。”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护士长苦笑了一下。
“你们肯定搞错了,我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她是绝对不会就这么,”百合顿了顿,“——死去的。”
死?!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字眼儿啊。
“你有个弟弟吧?”护士长问。百合点点头。
“好像是叫——龙七,”护士长想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你叫百合,对不对?”百合再也说不出话来。(p0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