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句话久久不肯散去，在黑暗的房间里回荡。身体挣扎着，竭力浮向意识清醒的水面。睡眠的胞衣被渐渐撕开，但昏沉感仍挥之不去。肯定是暖气的关系，它被开到了最大。
记忆逐渐苏醒。昨晚在拉瓜迪亚机场。，一走下来自巴黎的飞机，热浪已让人窒息。机场里，海关关员是唯一淡定的人，他们习惯了。有些人心不在焉，有些人吹毛求疵，冷漠地应付着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查护照、查疫苗证明、查行李、查牙齿、查护照签证页上的每一个接缝。“贝特朗·德·波伏瓦，西蒙娜·露西．埃内斯蒂娜．玛丽，1908年1月9日，生于巴黎。”等他们中的最后一位终于盖下“美国移民局，1947年1月25日”的章，她匆匆抓过唯一的行李，一只小皮折箱，朝出口飞快走去。
半小时后，大使馆来接她的车驶过布鲁克林大桥，她还在不停出汗。这回，是因为外交官刚刚带给她的坏消息让她十分恼火：三个月的时间里只安徘三场演讲，至于媒体采访，几乎没有。他们草率对待她的巡回演讲。
汽车驶离大桥进入第一片高楼汇聚的峡谷，几分钟后她的呼吸顺畅了些。这座城市有一种怪异的美：灯光瀑布般倾泻到路上，小汽车，大巴士无声地从周六夜里的柏油路面上驶过，路边多彩的霓虹灯眨着眼睛。他们的车在宾馆大门前一停下，热气就扑面而来。她不禁自语道：“这地方的人真怪，喜欢把暖气开到最大。”
她浑身湿透，整个晚上汗就没停过。她在餐馆出汗，等到摆脱了大使馆的女人，在曼哈顿街上寻找斯特凡时，还在出汗。在哪她都感觉喘不过气，在朋友家门前也感觉窒息，当然她没有找到朋友。回到旅馆，在电梯里、在长长走廊里仍然如此。要不是巨大的疲倦和失望压垮了她，一整夜她都不会睡着，实在是太热了。
现在，这个声音又来了。它没发出一个字，但确确实实在说话。一个无声的声音，太荒谬了!
荒谬却如此真切：这个声音说着和刚才一样的话，完全辨得清：“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句话来自一个梦境，这是肯定的，但是哪个梦呢?谁知道，肯定是每晚缠绕她的晦涩梦魇中的某一个。
快，醒过来吧。睁开眼睛，开灯，看到光亮，快!
屋子一下子从黑暗中呈现，这是她的房间，曼哈顿第八大道林肯大酒店。一切有了解释：终于来到纽约!这几个月太多煎熬，来美国前的等待太漫长。
继续睡觉，这是唯一可做的。可无法入睡，几点了?
再次开灯，看手表，凌晨五点。夜太短了，总是这样。
“我到底怎么了?”那个声音顽固地不肯散去。
她让屋子重新沉入黑暗：用不着绞尽脑汁，她现在碰到的事与十八个月前一样，和三个音节有关：多——洛——雷丝。
多洛雷丝是个噩梦，正如她的名字所示，多洛雷丝——痛苦。
一说到“多洛雷丝”这个词，她神经立刻高度紧张，日夜窥视，一刻不放松，沉浸在仇恨与痛苦中；从暴跳如雷跌入垂头丧气，在房间里泪如雨下，还不能表露出来，尤其是什么都不能说。接着又把苦恼不断转换成疯狂的期待：“那该诅咒的女人很快会滚蛋，或者萨特会一脚踢开她。”
但他没有踢开她，她也没有滚蛋，甚至完全相反，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倒越来越如漆似胶。这段时间他们电话不断，信件、电报频繁飞越大西洋，而她就住在他附近，只隔了五六个建筑群。
那该诅咒的女人肯定不会做噩梦，肯定不知道就着酒精吞下安眠药时的苦涩，体会不到每天醒来时心如死灰心情。
萨特越来越沉默，即使开口也只谈论他和多洛雷丝是多么心心相印，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如此奇迹，这是他以前从未碰到过的情况。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刺得她肋间生疼，疼得难以名状，她需要给这种疼痛找到一个名称。然而灵感全无，也许因为嫉妒，嫉妒让人无能。对于这件事她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当胸一拳”。
还是用英国人的发音“梆”比较好，在耳边很清脆，就像多洛雷丝等于疼痛：感觉一把大剪子落下，“梆!”心碎成两半。
最具杀伤力的一记“梆”要追溯到几周前，那天早晨萨特问道：“亲爱的海狸，你去美国巡回演讲的确切时间到底是什么?”1月25日至4月24日。“很好，我通知多洛雷丝。”什么，多洛雷丝?“是的，这段时间她会来法国……”
他处心积虑安排了这场乾坤大挪移。现在表示反对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机票都已买好，总之她这边，大使馆已经确认——她的巡回演讲箭在弦上。
……
P8-11
波伏瓦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她是个偶像般的人物，她也不是什么女权运动的殉道者，而是一个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
波伏瓦有的不只是大脑，她还有一颗心，一颗多情善感，常陷入爱恋的心。
——《费加罗报》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句话出自一个梦境，是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纽约林肯大酒店房间里做过的一个梦，那是1947年1月26日星期天凌晨，她刚刚抵达美国几小时。
她再也记不起这个梦讲了什么，只记住这句话。那天在林肯大酒店，无论怎么费力，她都想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然而这句话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几乎立即提笔给萨特写信。那些年每当他们分开，她都会给萨特写很多半是情书半是报道的信件，讲述她最细微的日常生活，她的行动和思想。
以后夜夜梦境不断重来，直到星期四。除了那个让人焦虑的疑问，别的，她什么也没记住。西蒙娜·德·波伏瓦越来越不安，在给萨特的信中她再次提及此事。
更有趣的是，十八个月后她几乎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放在了她关于美国之行一书的开头。
实际上，她的美国之行是多次，而非一次。从1947年1月26日她做这个梦到发表《美国纪行》之间，她重返过美国三次。原因：在她做了那个梦的二十七天后，她遇到一个男人，并疯狂地爱上了他。据她自己承认，他是她唯一的真爱。那也是一位作家，叫纳尔逊·艾格林，住在芝加哥，他同样醉心于她。
西蒙娜·德·波伏瓦不断提及那个梦和那句奇怪的“无声”话语，以及它的预言性(她后来明确表示那就是一种预兆)，这让我确信，她从未把与纳尔逊·艾格林——这个她最不可能相遇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只看作一段简单的风流逸事。即使她没有当众大声宣告，她心里很清楚，没有他，她永远没有力量完成她最杰出的那本书，那本20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第二性》，因为这本书改变了妇女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男人的命运。
在恋情正浓的阶段，她寄给萨特的信里充满了这段交往的各种细节——地点、日期经常被忠实记录下来，详细到小时，甚至精确到分钟。把这些内容与她写给纳尔逊·艾格林的上百封同样及时记录无数细节的信对照阅读，我们得以对他们的故事拼接出少有的精确信息。一旦收集完这些生活片断，人们便可与其他当事人的叙述做对照，与西蒙娜·德·波伏瓦晚年的自述做对照。最后，海狸(她的朋友们这么称呼她)的《回忆录》及她的小说，都详细呈现了她那几年的疯狂恋情。
纳尔逊·艾格林也在讲述，在他的长篇小说、诗歌、短篇小说中，很多文字呈现出他与西蒙娜这段恋情的印记，不过是以曲折隐晦的方式。很遗憾他写给西蒙娜的大量信件目前尚无法查阅。不过他也回答过记者的采访，精心保存了那段时间在湖畔拍摄的照片，他与西蒙娜共同撰写了有趣的记事本。凭着这些少量信息与其他材料对证，仍可一窥他们之间感情破裂的秘密。 最后，他们当年爱情的众多背景物仍然完好存在，首推他们在密歇根湖畔的别墅，两位恋人就是在那里分的手。
徜徉在他们的回忆、谎言、沉默与吵后和解的各种信息中，为了能在他们各自的叙述中找对方向，我们可以像预审法官那样实地考察，以实际情况与两位作者的文字做比较，两位恋人通常有趣、偶尔悲剧，但总是充满冒险的历程渐渐浮出水面，有时候是如此清晰，仿佛往事正在等待复活。
这是我在这部小说中下的赌注。一旦把这个故事里分散、混杂的碎片集中到一起，我就能以最贴近人性的方式给出自己的解读。
因为在我看来，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她是个偶像般的人物，更不是被遗忘的某位庄严女神，也不是什么女权运动的殉道者，而是一个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
还有纳尔逊·艾格林，他并非常被人低估的那样是个陷入情网的痴情汉，他是才华卓越的作家，一个魅力无可阻挡的人，有着摧枯拉朽的幽默感，坚决站在穷人和被压迫的人民一边(他的某些文章读起来，仿佛是愤怒的抗议者今天早上才刚刚发表的)。作为一名真正的、美好的情人，他也是一个男子汉。与萨特较量，他不输任何方面。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对他们越来越着迷，西蒙娜和纳尔逊组成了一对令人难以置信的情侣——文学之外，无论是行为还是浓烈激情，他们完全具有一种“摇滚明星”般的风采。这就是为何我选择以完全自由的状态，以小说家的身份，讲述我心目中关于他们两人的故事。
尽管这是一本如某些电影片头所示“根据真实事件”创作的小说，给我提供了一定的自由度，然而毕竟涉及真实人物，并且是还活在很多人记忆中的真实人物，我还是有些顾虑。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一些合理的情节一定要建立在现存史料和有确切来源资料的基础之上。我像一名资料审理员那样，汇聚尽可能多的涉及每个人的材料，或者是我自己挖掘到的从未发表过的资料，以拼出这段迷人恋情的拼图。
但有些地方仍存空白，鉴于纳尔逊写给西蒙娜的信件没有发表(只公开过极少片断)，鉴于萨特健忘的性格，以及同样无法查阅到的萨特的信件，我想填补这些空白。总之，赋予这个故事新的生命，把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转换成小说——“我”的小说里的人物。同时我尽量忠于现实，尽量贴近档案史料或我能收集到的信息，为那些“缺失的浪漫”、场景重现、观点视角，乃至赋予这本书鲜活生命的文学推论负责。既然本书中的人物已经成为我们文化、文学遗产的一部分，若还要用代名，或半遮半掩那些人的身份，显得很虚伪。我为自己的写作负全部责任，因为我深信历史可以给想象留一席之地，有时历史也从想象中汲取养分，而想象本身也完全可以是严谨的。 伊雷娜·弗兰
巴黎，2012年7月26日
伊雷娜·弗兰的《恋爱中的波伏瓦》是一本长篇的法国的爱情小说。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1947年1月26日凌晨，刚刚抵达美国的“存在主义女王”西蒙娜·德·波伏瓦被梦中一个无声的声音惊醒。巡回演讲的奔波即将开始，而让-保罗·萨特的“偶然爱情”多洛雷斯却正一点点剪碎她的心……
27天后，波伏瓦遇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相遇的男人，落魄芝加哥作家纳尔逊·艾格林，并疯狂地爱上了他。她曾经承认，艾格林是她唯一的真爱：他赠予的一枚银戒指，最终被她带进了与萨特共同的坟墓里。
女性圣经《第二性》就诞生于伊雷娜·弗兰的《恋爱中的波伏瓦》这个故事中。
波伏瓦曾经承认，艾格林是她唯一的真爱，他赠予的一枚银戒指，最终被她带进了与让-保罗·萨特共同的坟墓里。
即使爱情转眼已逝，某些场景、某些言语、某些空中的动作，却深深镌刻在情人的记忆中，随他们一起被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