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奋棋没当上馆长,当了个副的。大会宣布前,老馆长跟他聊了一会儿,话里话外都能听出来,人家老馆长尽力啦。老馆长打的报告他看过,推荐他接班当正馆长,提前让他负责业务,提前让他进入馆长角色,结果上边另派一个馆长,只批准马奋棋同志为分管业务的副馆长。喜悦中有喷嚏。马奋棋还要故作轻松,不停地给老馆长说好话,老馆长还真让马奋棋给感动了,老馆长也说掏心窝子话:“我想好人做到底,偏叫人做不成么,好人就这么难做。”这话听着咋这么刺耳?好几年前王医生就说过类似的话。他还记得王医生怪怪的样子:“好人难寻好人难寻呀!”阴阳怪气就像个太监,就这么无情地揭他的伤疤。马奋棋难受了好几年,听见“好人”这个词就头大,就想爆炸。千万不能在老馆长跟前爆炸,不管心里有多少颗原子弹马奋棋那张脸都沉得平平的,说出的话钢巴硬正:“好人难做咱也得做好人!”马奋棋抓住老馆长的手摇啊摇:“副馆长就副馆长,谁还说副馆长不是馆长?”“有你老马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心态好比啥都好。”
全馆上下都叫他马馆长,大家都这么叫。马奋棋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跟人家新上任的王馆长配合得很好。王馆长就主动给马奋棋让烟,软好猫咂上一口就是不一样,肠肠肚肚就像裹上了绸缎绵绒绒的。
文化馆是个清水衙门,全馆就一部电话,搁在正馆长办公桌上,馆长本人连个长途都不轻易打。去市上开会一般都是馆长去。去省城西安就跟出国一样稀罕。马奋棋工作几十年了,只去过市上两回,暂且叫渭北市吧。王馆长把去市上开会的机会让给马奋棋。王馆长连办公室都没进,接到会议通知,在院子里撕开信封扫一眼,就随手递给马奋棋:“老马你就辛苦一趟,顺便看看儿子。”马奋棋的儿子在渭北市上大学,也不是啥名牌大学,可在王馆长眼里就等于清华北大,你听王馆长这话说的:“我能养你那么个娃,给个县长都不当,日他妈我的娃也算个娃,三天两头捅乱子,不是打架就是谈女朋友。”王馆长在边防待了二十年,把娃耽搁了,王馆长就发自内心地羡慕人家考上大学的娃娃,包括人家的父母,包括眼前站着的副馆长马奋棋。马奋棋连话都不会说了,马奋棋原本就是个农民,农民一激动就没话说只会摸后脑勺,马奋棋就摸后脑勺。毕竟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当上国家干部的农民,也顶多摸两下,脑袋就灵光了,开窍了,可人家转业军人王馆长迈着军人的步伐已经走开了,马奋棋自言自语:“老王是个好人,绝对是个好人。”“好人”这个词再也不刺耳了。
儿子马强太懂事了,入学报到不让家长送,家里只管半年生活费,从一年级下半年开始带家教养活自己。儿子马强上大二了。父亲马奋棋下午到市上,赶到学校正好赶上学生吃晚饭,儿子多打两个菜,粉蒸肉估计儿子也没吃过几回,父子俩客气半天,各分一半。儿子说:“爸,我毕业挣钱让你一礼拜吃一次粉蒸肉。”儿子的好不光这些,儿子还带父亲马奋棋去听学术报告。北京来的大学者,像渭北这样的小城市十年八年也请不到这样的学术大师。校领导全部出席,市上来一位副书记一位副市长。那天晚上整个学校除大门口的保安,全都挤到学术报告厅。马奋棋挤在学生中间,感到自己都年轻了,都成小伙子了。大师讲的是民间文学。大师终生研究中国民间文学,在海外都有相当的影响。马奋棋不由自主地掏出本本,认认真真地做笔记,身边的学生娃都在埋头记笔记,生怕漏一个字。马奋棋只念了个中学,还是“文革”时期,正正经经没上过几天学。当了国家干部,领导检查工作,他也跟风扬碌碡奋笔疾书,领导讲一句他记十句,此时此刻他感到笔太慢,抓不住大师的语速,大师讲十句他只能记一句。大师讲两个小时,离开会场时大家满脸兴奋。马奋棋就对儿子马强说:“这么高水平的报告会,你爸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享受。”马强的同学就说:“你以为我们天天听这么好的学术报告会?几十年也是头一回,大师一般去西安,不来咱渭北。”马奋棋就告诉学生娃:“这种机会只有学校里有,叔连这个机会也没有。”学生娃就不吭声了。马奋棋就说:“叔就羡慕你们这些学生娃,叔要再活上一回,日死日活也要上大学。”学生娃们都静静地看着马奋棋,马奋棋是长辈么,马奋棋就得做出长辈的样子,在学生娃们的肩膀上挨个拍一下:“好好念书,把书念好比啥都好。”儿子马强和学生娃们把马奋棋送上班车。
市上的会没啥意思。回单位给王馆长三言两语汇报一下,再交上几份文件,就回自己办公室取出本本子,一页一页翻看笔记,密密麻麻二十多页。其实不用再翻这些笔记,大师讲座的要点他都记得牢牢的。儿子马强和学生娃们把他送上公交车那一刻,他脑子就像放电影一样,把大师讲座的内容放了一遍又一遍。司以想象他的神情有多么庄重,眼神有多么专注。市上的会议他心不在焉,发的文件随便往包包里一塞,文化系统的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哼哼哈哈,就像个大领导,目中无人。坐班车返回县上时,他把本本揣在怀里,就像革命岁月里的地下党取回来了党的机密。现在他把这个机密拿出来,慢慢地品尝,多少有点仪式性了。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脑子也冷静下来了。用地下党党的机密这个比喻显然不合适,确切的说法应该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九阴真经”。
马奋棋就给王馆长请了创作假,马奋棋就不再按时上班。
那几年,马奋棋很少在单位露面,年底报销的差旅费也不多。马奋棋全家迁居县城,乡下的房子还在,有人怀疑马奋棋躲在老家写鸿篇巨制,历史上渭北没有出过大作家,大作家都在东府西安陕南陕北。也有人怀疑马奋棋做生意去了。马奋棋虽然把老婆娃办成商品粮户口,全家进了城,可老婆没工作、儿子上大学、女儿上中学,靠马奋棋一个人的死工资,在县城连房子都买不起、租房子住。老婆在街上卖个饮料也不长久,挣个一瓜半枣,马奋棋花钱很细比羊毛还细。马奋棋偶尔出现在大家面前也是黑瘦黑瘦,疲惫不堪,就像刚驾完车的马。
大概是第三年,五一节刚过,马奋棋整理的《渭北民间故事集》五、六两辑,由西安一家出版社出版。渭北地区建国后曾收集出版过民间故事一至四辑。马奋棋单枪匹马完成两辑,还把手伸向全地区几十个县。当年渭北地区收集整理民间故事的时候,每个县也就人选那么几篇小故事,几十年才出四辑。马奋棋等于放了一颗小卫星,市上专门表扬了马奋棋,表彰会的差旅费由市上报销。马奋棋扛回一面锦旗还有一千元奖金,年底,又去省上领了一次奖。县电视台给马奋棋做专访,十五分钟,办公室,书房还有野外镜头。
差不多热闹了大半年,大家以为热闹完了,已经有人说风凉话了。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陕西是文化大省,大家钦佩的是鸿篇巨制,前些年,“陕军东征”六部长篇,那才叫轰动。搜集些民间故事,又不是原创,就是搜集上几百卷又能咋?马奋棋得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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