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是我在沃拉沃拉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我将因此永远记得他。
当我从西雅图机场的候机室走下楼梯,看到停机坪上一架玩具似的小飞机,就是飞往沃拉沃拉的唯一航班,机上不到十个座位,而我别无其他选择。机长就在全体乘客眼睁睁的注视下,驾驶着这一架迷你飞机起飞,往天空摇摇晃晃地爬升,只要一阵风来,就有随时被打回地面的可能。我的心脏悬到了喉头,好不容易飞机来到一定高度,稳住双翅,这时才敢从窗口俯身朝下看,底下的道路和地形,却依旧可以用肉眼辨识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飞机正飞向一片红褐色的砂岩地,远方微微起伏的丘陵,是一刹那间被冻结住的海浪,连绵不断地往地平线的尽头蔓延,而海浪的表面寸草不生,一无所有。
沃拉沃拉便是浮在这一大片沙漠的小小绿洲。从高空鸟瞰,市中心不过巴掌大小,一条Main Street大街将市区剖为两半,路旁是不超过三层的矮小楼房,从街头走到街尾,大约花不了十分钟,而且多半遇不着一个人影。
第一天负责接待我的是Ray,大四学生,中文学得最久,但除了“你好吗”三个字以外,其余皆不肯说出口。他说英文时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巴总懒得打开,往往只能听到一连串的字母,在他的舌与齿中间搅合打转。午餐时间到了,Ray说要带我去吃全镇最棒的三明治,原来是赛百味(Subway)。冰冷的火鸡肉加上生硬的英文对话,让我忍不住连连胃痛起来,只好把吃剩一半的三明治搁回盘中,望着落地窗外阳光下发亮如镜的柏油马路,空无一人的Main Street发呆。
Ray问我,是否不习惯呢?这时他才提起,整个学校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四川来的中国学生,李元。我赶紧问他人在哪儿呢?但Ray仿佛听不懂,我不死心,又可怜巴巴地问了好多次,迟至第二天中午,他才终于带我上图书馆去找李元。
我兴奋地趴在借书的柜台上张望,看见一个黑发黄肤的男人,背对着我,身上套件洗到发白的牛仔外套、米色帆布短裤和夹脚拖鞋,正蹲在一大叠书的后方,忙着把它们一一分类上架。听到是我来了,李元笑嘻嘻地从书堆中站起,转身张开双臂,朝我走了过来。劈头便是一个美式的大拥抱,口中吐出长串流利的英文,音节抑扬顿挫,恐怕还要更胜美国人几分。我听了哑口无言,只差没掉下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李元并不是一般的学生,在中国大陆他早已是外语系的教授,难怪一口维多利亚式的英语,用字遣词典雅又漂亮。他任教的学校和这里签订交流合作,却是一项不平等条约:每年美国送学生到四川学中文,而四川却是送老师过来,拿的仍然是学生签证。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抢破了头,李元可是费好大一番工夫,才终于占得这个缺额。 按照规定,李元和我一样每学期都得修八学分以上的课。下课后,他就到图书馆打工,攒一小时六美元的工读金。夹杂在一群白人大学生中间,他微秃的前额和腰围,未免泄露了自己的岁数,也不知是否如此,所以更要让自己看起来活力十足。他搂着我的肩膀,开心地用英文嚷着,今天他要提前下工了,好带我去校园逛逛。
我尾随李元走出图书馆,一路上,他的美式笑容比头顶上的夏日阳光还灿烂,英文滔滔不绝。远远看见人来了,他就热情地大声问道:你好吗?好极了,我很好,上帝保佑你!也不管我哭丧着脸,踉跄跟在他的身后。P30-32
序:回来以后
二十二岁那年,我到美国华盛顿州的惠特曼学院(Whitman College)担任中文助教一年。
学院位在偏僻少人烟的农业小镇沃拉沃拉(Walla Walla),但却是十足的贵族气息。我在那儿修了钢琴课、绘画课、游泳课,也啃食一堆艰涩的文化理论。课余之后,我就坐在球场边看同学踢足球,或是躲在图书馆看艺术电影,偶尔也去学生餐厅打工,洗碗盘,拖着巨无霸吸尘器吸地毯、搬椅子,累到腰差点都给折断。
但回想起来,沃拉沃拉阳光灿烂异常,那段日子总因此弥漫金黄色的光。而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大旅行,每逢周末、圣诞节、春假,就忍不住要从小镇出发,在美国大陆上东奔西走。
如今事隔二十年了,二十二岁金黄色的夏天,不知怎么越来越频繁地回到我的眼前,益发明亮且温暖。直到此刻,我也还能清楚记得,美国西部阳光咬住我手臂时的微微刺烫感,以及莫名的痛快。
我这才知道,旅行,经常是回来以后才开始的。
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冻结在时光切片中的欢乐刹那,仿佛水晶玻璃球内从不停歇的旋转木马,又仿佛是连绵不绝的春雨、温润无声的细雪,飘落而下,覆盖了满身满脸。
于是我不免兴起了一种错觉,以为那些旅行非但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它也非但从未结束,而是在一道道与此刻平行的时空之中,不断地进行着。我也因此从未回来过,至今一直在旅途上,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张大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两条腿惶惶地走。
所以果真回来了吗?还是旅行得越多,便幻化出越来越多的我?她们有着和我相同的身材、容貌,但却一直生活在他方,朝我遥遥地呼唤、招手。而我喜欢旅行中的她们,远胜过此刻坐在桌前的我。
于是当我回来之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我的文字总离不开旅行,从2000年写山东农村返乡之旅的《逆旅》,写海岛与潜水的《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写中国纪行的《一瞬之梦》,乃至写穿越北越山区的《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我透过文字重返旅行的现场,环绕回心之轴。那竟已经不再是一本又一本的书了,反倒更像是由文字所构筑而成的,穿梭于折叠时空之中的虫洞,让我得以再次踏上旅途,照见那一个个流浪他方的我。这或许让我觉得,自己果然还活着,还正青春,兴味盎然地行走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美丽、哀愁,但却朝气蓬勃,并且迷人。
虽然已经反复写过了这么多,但却还有无数经验过的,难以忘怀的刹那。仿佛是酿酒之后残余的渣滓,它们尚未被蒸馏发酵过,所以不成整体,只余片断,但却常年地积压在我的心头,压久了,越发沉甸甸的,朴拙得发光。它们是生活所遗留下来最真切的素材,所以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耐着性子,把它们一页页写了下来。
想象自己是坐在异乡旅途中的某一间邮局,或某一座旅馆,窗外的夏阳正烈,照耀一条寂寂的长街发烫起烟,而窗内的我躲在阴影下,埋头写着明信片,寄回台湾给自己。年久月深,我把这些远方归来的明信片一一串联起来,晾挂在阳台上,风一吹来,便仿佛发出叮叮当当响,又仿佛逝水流年无情地哗啦哗啦,可爱却也可哀,而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呀。
幸好还有这些文字与照片为证。
我因此重新目睹了二十出头年纪的自己,无知又莽撞,独自一人提着行李,勇闯他乡。在路上,我遇见了无数年纪相当的年轻男女,也是和我一样的任性傻气,自顾自地往前走,以为已经走到了天涯之外,这才发现,原来天涯的尽头还有天涯。
就这样,一张卷起来的世界地图,被我用双脚一寸寸地打开。
我目睹了自己因此一心就想要往地图的极限走去,爬上世界的屋脊,国境边缘无人的险峻之地。我迷上了喜马拉雅的国度,西藏、不丹、拉达克,站在陡峭锐利寸草不生的山稜上,八方空漠,一切话语皆失去了意义,无声地涅槃。
我也因此着迷于寂静的海底,潜入海平面以下二、三十公尺处,那是人体所能承受压力的极限,仰起头,早已见不到一丝阳光,而向下俯瞰,却又是无穷无尽的幽暗海沟。我悬浮在世界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失去了重力,脚底下大海奇异的蓝光,从深渊之处如花绽放,又如死神伸长了无数妖娆的手指,在水中缓缓地摆荡,缠住了我的双脚,它正诱惑着我,往下坠入它黑色的怀抱。
我从无声的天涯,一直走到了幽静的海角。
然则,我却又是极度贪恋人世的人。我爱在城市的人群中穿梭,爱地铁轰隆隆的噪音,爱狡诈可恶之徒,爱无赖和流浪汉,爱在红砖道上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时,那种稍纵即逝的快乐,如梦似幻的恍惚之感。
我曾在纽约第五大道上,差点和达斯汀·霍夫曼撞个满怀。就在错身的一刹那,我简直像是误闯入一部好莱坞的电影,而达斯汀·霍夫曼自顾自地悠悠往前走了,转入前方一间高级服饰店。倒是跟在他身后不远的一个黑人女子,竟朝我冲过来,兴奋地抓紧我的双手,尖叫:“老天,是达斯汀·霍夫曼!”
她紧紧地抱住我,在红砖道上又叫又跳,此刻,只有我一人是她喜悦的见证。
于是我总记得,我曾在纽约的街头与一个陌生的黑人女子欢乐相拥,感到她温热的胸腹紧贴着我。而这欢乐与温热是货真价实的,毫不打折,就像我在不丹偶遇的一个满脸笑容的小男孩,在印尼安汶岛上聆听放学后孩子们的美妙歌声。它们并不曾因为时间而变质,这便是旅行者才能享有的,命运偶然与巧合的恩赐。
所以也才有了这些文章,记录了我从二十二岁出门远行,到攀登天涯,到航向海角,到穿梭于一座座城市之中,纽约、北京、东京、上海,组成了片断零碎的,但却为我所经年不能忘却的记忆之歌。
如今它们终于被写了下来,也算是一个孤独旅人的小小分享,像是静谧午后传来的,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因为每次从远方回来以后,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他方远游归来说故事的人郝誉翔自传体旅文集!
走得越远越热爱生活,找到内心的归宁和自处。
从繁华的世界中心到荒芜的尽头,从无声的天涯到寂静的海角,穿越年月,风尘满面,只为一些绝世的光亮、一些心灵纯净的人,一些此生不做就再也无法完成的事。
这本《我们终将独自远行》里有温热的风景、他方的故事、难忘的人事,没有矫情的叙述,沉稳中清新自然。向世界的深处进发,不是为了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人,而是走向自己内心的深处,在孤独中体会一些圆满的真意。
跨越世界的千山暮雪,路过人世的桃红梨白,我们终将独自远行。用一段随心所欲的时光跋涉内心,让沿途的风景洗涤未知的苦涩,终其一生,与自己没有矛盾而温柔地相爱。
只身一人,如何行走在世界的边境,与不同的灵魂碰撞?作为一个旅人,郝誉翔从未停止跋涉。她返回山东寻故乡的根;在繁荣的纽约看见小人物心中的“美国梦”;在世界边陲的西藏、不丹看见纯朴善良的眼神;在印度拉达克的寺庙,撞见独自修行的僧侣;为了潜水学习驾驶帆船,在海上摇晃一如梦游之人。
她以温柔而敏感的眼睛,看待种种遗落的美好;她笔下没有人事纷扰的躁动与喧嚣,没有独自旅行的不安与恐惧;她持续走着,将沿路遇见的故事一一记下,回来以后,再次忆起,过往不仅成为心中最美丽的风景,也成为未曾遇见的自己。
《我们终将独自远行》不是一本旅游书,可是书中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扉页,每一则故事、每一位她在异乡所遇见的人,都会唤起你我心里最深处、为了旅行而出走的渴望,并到天涯海角,告诉他方之人:“你的生活是我远道而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