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梁实秋致韩菁清
清清:
昨天(十五日世界日报)看到我们在机场的照片,想来台北报纸必已刊载了。一张是我们牵着手,一张是我在吻你。当时,我手里拿着两个帆布袋,否则我会把你搂起来吻的。吻别的习惯在台湾尚不多见,所以成为不寻常的镜头。所说你流下了眼泪,我当时心里一酸,没有敢看,别过头就走了。别离已一星期,恍如昨日。
包裹收到了,海关没有验,想Bobby的一个大概日内亦可收到。和兴的人信用不错。文蔷最欢迎的是笋尖两包,当即取出几根煨汤。豆腐干辣死人。
我的体重骤减,少了二公斤半,可能还要减,原因是伙食里缺油,量又少,运动又多(每出门一次,走不少路,我都有点吃不消了。也许我吃了一包百毒下,泄了两天,也有关系。这药好灵,感谢蒙古大夫。我买了饼干果汁之类放在卧房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希望不再减体重。
叶珊到了加州,见到邱秀文,把我的电话告诉了她,她打电话来代高信疆催稿子,并且说七月十日教堂结婚。)
我的东方霸王表最近好像是闹情绪,星期几不自动,需要用手拨动,否则它就停着不动。我不理它,看它怎样。本来表带略紧,现在松腾了一些,可见沈郎消瘦点。
我们的小子的种种,我说给文蔷她们听,都大笑不已。第一,名字怪。说我们把他当儿子。本来是嘛。儿子都没有他乖。第二,弯尾巴一怪。闻所未闻。我说你就是爱他 这个弯尾巴。第三,他择人而咬,亲疏有别。第四,要手捧鱼肉送到嘴边才肯张口,而且只认一个人。文蔷说想起一个东西送给你,那便是除蚤的项圈。据说,蚤在猫身必须 爬到猫的鼻下吃它的唾液,有了项圈便无法爬到脸上,自然离去矣。是否如此,待考。
住屋旁边空地在兴建三栋房屋,紧毗邻,钉钉当当响个不已,地产价钱也在涨。
你一定忙,大概我一时不会收到你的信。只希望你身体好。腰痛看过医生没有,至以为念。我一切自知小心,不必惦记,只要你健康如意,我就心安了。
即祝我的小娃安好!
秋秋
萧军致萧红
孩子:
接到你的信,就想写回信,金人(金人是萧军在哈尔滨的朋友,当时在上海从事俄文翻译工作)来,耽误了。你的第三封信也收到了,我给你的信(第二封)今天也该收到了吧?收到这封信一一我想你的情绪一定会好一些。
前两天寄去的四本书,不知收到没有?今天你要的书,明后天我就寄给你。
我正在校《十月十五日》的校样,今夜大约可校完。吃过晚饭以后,我预备去看《无国游民》影片。
你不必永在批判自己,这是没用的,任它自然淹着去就是,如你所说,炎热过了,就是秋凉。我现在已近于秋凉况态了,但是我却怕要变成冬天,虽然冬天后头又是春天……
家,我是不想搬的,就在这里觉得舒服些。
周家(指周香名的家),大约许是搬开了,那就不必找了。
临睡之前洗洗冷水浴,想法运动运动,这一定能减少你的骇怕和不安。
对无论什么痛苦,你总应该时时向它说:“来吧!无论怎样多和重,我总要肩担起你来。,’你应该像一个决斗的勇士似的,对待你的痛苦,不要畏惧它,不要在它面前软弱了自己,这是羞耻!人生最大的关头,就是死,一死便什么全解决了。可是我们要拿这“死的精神”活下去!便什么全变得平凡和泰然。只要你回头想一想,多少波涛全被我们冲过来了,同样,这眼前无论什么样的艰苦的波涛,也一样会冲过去,将来我们也是一样的带着蔑视和夸耀的微笑,回头看着它们。——现在就是需要忍耐。要退一步想,假如现在把你关进监牢里,漫漫长夜,连呼吸全没了自由,那时你将怎样?是死呢?还是活下来?可是我见过多少人,他们从黑发转到白发,总是忍耐地活下来,……
因为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道理,那样你又要说我不了解你,教训你,你是自尊心很强烈的人。你又该说你的痛苦,全是我的赠与等,……现在反来教训你等等,……但是我的痛苦,我又怎来解释呢?我只好说这是我“自做自受”,自家酿酒自家吃……我不想再推究这些原因。
前信我曾说过,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的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啮咬着我们,所以要寻求,试验……各种解决的法子。就在这寻求和解决的途程中那是需要高度的忍耐,才能够获得一个补救的结果。否则,那一切全得破灭!你也许会说破灭倒比忍受强些,不过我是不这样想的,凡事总应该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才是人的责任,所谓理性的动物。否则闭起眼睛想要不看一切,逃避一切,……结果是被一切所征服,而把自己毁灭了。凡事不能用诗人的浪漫的感情来处理,这是一种低能的、软弱的表现!自尊心强烈的人不是这样的。
我是用诸种方法来试验着减轻我的痛苦,现在很成功了。我希望你不要“束手无策”,要做一个能操纵、解决、把捉自己一切的人。不要无力!要寻找,忍耐的寻找力的源泉。神经过度兴奋与轻躁,那是生活不下去的,要沉潜下自己的感情,准备对一切应战! 我的感情比你要危险得多,但是我总是想法处理它。虽然一时难忍受,可是慢慢我总要把它们纳入轨道前进。
我在人生的历程上所遭的危害,总要比你多些,可是我是乐观的,随处利用各种环境增加我的力量,补充我自己的聪明。就是说,我有勇气和力量杀得进,也杀得出,这样,人生的环境所以总也屈服不了我。你有时也要笑我的愚笨,不合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能顽强的生活着。
人常常检点自己的缺点是必要的,发展自己的长处也是必要的。人有缺点,我是赞成补救它,如果这个缺点,不真正就是那个人的长处的话。
一个医生尽说安慰话,对于一个病人是没有多大用的,至少他应该指示出病人应该治疗和遵守的具体的方法。最末我说一句,不要使自尊心病态化了,而对我所说的话引起了反感!
洁吾(即李洁吾,萧红在哈尔滨读书时的朋友)兄处,我不另写信了。请你转告他,待到冬天或秋天,我们会见到的。
专此祝好!
你的小狗熊 五月八日下午五时三十分(193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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