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陆子谦生得身形胖大,挺着个肚子,一身衣服都被撑得圆滚滚的,一张睑好像个白面捏出来的包子,细眉小眼,一个小号的蘸头鼻子,配着一张细齿薄唇的小嘴,再加上这一脸亲切的笑容,更显得逸张肉墩墩的胖脸其大无比。守仁知道此人是府学的教授,职位在自己之上,叉见人家这么客气,赶忙上前还礼,两人互道了声“久慕”。陆子谦往守仁身后看,却见跟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夷人,青砖咆头,一身短农草鞋,腰上插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刀,肩上扛着一捆行李,看不出是什么路数,不禁有些诧异。
见陆教授一脸惶然,守仁忙说:“这是在下于龙场结识的一位兄弟,叫尔古。”陆子谦把尔古上下扫了两眼,略点了下头算是打个招呼。尔古也不懂汉人的礼数,连个礼也没还,背着行李卷儿站在守仁身后。
陆子谦又冲守仁笑道:“我先领阳明先生在书院里到处看看,漱居之所已经安排下了,先生看看满意与否。”领着守仁进了后院。
这后院里的几进书斋倒全是新修的,一共四闻,全是青砖黑瓦,绿窗红门,门楣上题额分别写着颜乐、曾唯、思忧、孟辨,远远听得斋内书声琅琅。书院里的几位训导正在给生员们授课。
文明书院里原有教授一人,训导四人,生员二百余人,其中每月从官府领取廪米六斗的“廪膳生员”四十人,增广生员四十人,另有附学生一百余人,虽然看着不怎么兴旺,实则已经是贵州一省最大最有名气的书院了。如今守仁被提学道席书请出山来在书院壁充了一名训导。这么一来书院里共有六位教员,一共教着两百来个学生。
说真的,守仁今年也三十八岁了,吃过苦受过罪,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龙场讲学也有几百场了。可现在要面对几十位生员一起讲评学问,和早先教苗人识字算数大不一样,不由得心里很是紧张。陆子谦大概看出些来,笑着说:“阳明先生是状元公之后,浙江第一才子,非比寻常,不但生员们要多听先生讲评,就是我们这些教授、训导,也要多和先生讲习才好。”
这个时候听到一句鼓励的话,守仁心里着实觉得温暖,赶忙拱手逊谢。陆子谦领着守仁转过书斋,往后边来。
后院里却又全是一带旧房子,一座不大的孔庙,内有圣人塑像,两侧侍立着颧渊、仲由、端木赐、言健、冉雍、冉求、冉耕、宰予八位弟子,像塑得不是很精,规范倒也俨然。守仁在这儿上了一束香,拜了拜。
孔庙之侧是两间书斋,各有四楹之广,左为“师文”,右是“学孔”。里面图书满壁,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迹。再后是教授、训导们的住处,门上一块小匾写着“乐育轩”三个字。左右两排厦屋是生员的居所。陆子谦过来推开一扇房门,守仁跟了进来,见这间静室不大,屋里只有一床一几一案两椅,案头摆着笔砚和两部书,一部是天下学予必读的朱子<四书集注》,另一部是南宋谢枋得所著的<文章轨范》,此外四壁萧然,别无长物。
“阳明先生看着还满意吗?”
这几年王守仁吃过太多苦,见过太多事了,眼下这么个简陋的住处,在他看着倒也满意,赶紧又连声道谢。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讲学的事:“在下敢问一声,这府学里常讲的是哪些学问?”
“哦,无非是‘四书五经’,洪武皇帝亲订《御制大诰》,以及《大明律》。”陆子谦笑着说,“阳明先生刚到,不磐急于一时,先休息两日,讲学的事慢慢再说。”对守仁拱拱手,出去了。
尔古把守仁的行李放好,被褥铺在床上。眼看房里只有一张床铺,自己只有打地铺了,就用眼扫了一下,算算地铺打在哪个墙角合适些。守仁一眼看了出来,笑着说:“兄弟饿了吧?咱们出去找点儿东西吃。你出山的时侯连被褥都没准备,也要买新的,再买一张竹床,我睡这边,你睡那边,晚上闷了可以说说闲话儿。”领着尔古出了书院,上了大街。
贵州自古山多地少,是个偏僻贫瘠之地,这贵阳虽是省府,却也并不富裕。可是城中有山,山边有城,风光倒是不错,铜鼓山、来仙洞、凤凰山、狮峰台,鸦关山景、龙井秋音、灵泉映月、圣水流云、虹桥春涨,处处景色如画,灵秀旖旎,值得一看。
眼看天色尚早,守仁和尔古在大街上吃了一碗米粉,顺便跟人打听贵阳城的名胜,粉摊上的老板告诉他,城西有痤大罗岭,山上有杖钵峰、宝塔峰、钵盂峰、三台峰、檀山、狮子岩、象王岭诸处名胜,树木苍郁,泉水清澈,人迹渺然,清幽自在,号称黔南第一奇山秀水。守仁一时心血来潮,就和尔古径往城西而来。满街上的人看守仁带着方巾穿着长衫,一表斯文,一副读书人的做派,身后却跟着个短上农宽裤脚、头缠青布腰挎长刀一脸凶相的蛮子,都觉得奇怪,站在街边盯着他们看。有多事的还跟在两人身后指指点点,说长遭短,守仁也不理会,和尔古一路出了贵阳西门,来看风景。
却想不到这大罗岭美则美矣,却甚是偏荒,山间树木琅琳,奇石秀水,却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偶尔路过一两处小村,只见不多的房舍全成了断壁颓垣,没有一家住户,村外有些平地似乎被人耕作过,却也早撂荒了。在山里走了一上午也见不着半个游人,只在溪水边看见一块大石头上头刻着“黔南锦绣”四个字,算是大罗岭上唯一的文物景致了。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处山水,却一无人烟二无寺院,附近连个住家都没有,守仁也觉得奇怪。山势荒凉,有景也看不下去,无心游览,下山回城。走到城西大街上,看到一间卖米粉的店子有些眼熟,想起当年自己到龙场驿上任时曾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店老板还好心指点了自己一堆话,那时候真以为进了龙场是九死一生,现在不但走出来了,还多了一个好兄弟跟着,越想越有趣,一时好事,又进了店里。
店主倒还是当年那个大嗓门的黑胖子,上前招呼客人,却见守仁身后跟着个挎刀的蛮人,不禁一愣。守仁也没往这上想,只问店家:“这位大哥还认得在下吗?”店主看了守仁半天,哪还想得起来?守仁笑道,“三年前在下到龙场驿去做驿丞,在你店里吃过一碗粉。”
店主抓抓头皮想了半天。终于记了起来:“原来是这位老爷!这三年在龙场过得还好吗?”
要说守仁这一辈子,活得最舒心最惬意最充实的就是在龙场给苗人讲学的这两年了。可这话说给店老板听,人家不但不会信,怕还要笑话他。守仁只好含糊地说了句:“在下已改任府学的训导了。”
“那就好!在府学教书,可比在深山老林里受罪好多了。”店主端过饭食来,又看了尔古一眼,悄悄把守仁一拉,“这位老爷,借一步说话。”把守仁领到一边,低声问,“老爷身边这蛮子是谁?”
“是我在龙场结交的一位兄弟。”
见守仁跟这蛮子称兄道弟,胖掌柜把手一拍:“唉哟!老爷大概也知道,贵阳城里的人可瞧不上这些蛮子!尤其最近这次水东的蛮人叛乱,一直打到贵阳城下,害了不少人!现在老爷领着这么个蛮子在街上走。又挎着刀,要是碰上衙门里的人,恐怕二话不问就把他捆走了!老爷也要担些干系。”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