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出身世家,他的曾祖父鲍源深是道光年问的进士,殿试探花及第,做过国史馆编修、工部和礼部侍郎、山西巡抚,朝廷封为“中丞公”。上海域隍庙旁的豫园里有座“和煦堂”,堂上那块匾就是我这位五代高祖题的字。一九七七年秋天我第一次回上海,亲人就带我到豫园认这块老祖宗题的匾。我的儿子去上海时也都带他们去看一眼,美国生长的小孩就算认得上头的字也不明白涵义,但好歹是个慎终追远的意思吧。
中丞公号华潭,在光绪初年就举家从安徽迁往江苏,可是我的籍贯还是他老人家的祖籍:安徽,和县。我至今未到过和县,不过几年前倒是去过家族更早先的根源地:安徽歙县棠樾村。那里有举国闻名的七座鲍氏牌坊,是非常壮观的明清两朝的古迹。按照族谱的记载,中丞公的和县这一支来自歙县,与棠樾建牌坊的鲍氏家族同宗。牌坊群近旁的鲍氏宗祠至今仍在,那个冬日我在风雪中走进宗祠,谒见了列祖列宗的牌位;还参观了旁侧的女祠——女性祖宗有祠堂牌位享受香火祭祀,这是全国第一也是唯一,可见鲍家当年的开明。
当年中丞公为后代排了辈分,一排就是八代:孝友传家,诗书礼义。爷爷是传字辈,爸爸是家字辈,我应该是诗字辈,但我的名字中间并没有那个字。后来遇到同宗,发现堂兄弟姊妹们没有例外都叫鲍诗什么;我好奇问爸爸妈妈,得到一个很奇怪的回答:因为妈妈年轻时很喜欢一个女明星叫黎莉莉,所以把女儿取了个相近的名字:利黎。这么牵强的理由我竟然也并无疑心地接受了,主要大概是觉得有个电影明星的名字也不坏。
我的爷爷其实是个很新派的人,年轻时还下过南洋,画得一手西洋油画,在保守的家族里算是颇为洋气的子弟,所以才会把他的独生子——我的爸爸,送去上美国教会办的中学,后来还送他到上海念复旦大学。这样的人到了晚年会纳婢女为妾,可伤透了我奶奶的心。爷爷很疼那女孩,教她读书认字,还为她取了一个风雅的名字,玉枫。爷爷字松崖,我琢磨这两个名号还有点对应的意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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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结束在什么时候?
生理学上的定义是青春期开始,性征出现,就不再是儿童,于是童年——儿童年龄到此结束。
文学里就比较复杂了。许多小说的主题是纯真年代age of innocence的一去不复返,故事也是童年生命中的某些重大深刻的事故,让一个孩子自觉或不自觉地成长,告别童年——所谓coming of age的故事。至于那个孩子的生理年龄,就可大可小了。
无论从哪个定义来说,一个成年人——更不用说一个中年以上的人,童年期当然是早已过去了。可是许多成年人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孩子;童年,并不因为生理年龄而在某一点一定完完全全地终结。
童年什么时候永远终结呢?对我来说,是当世上最后一个带你走过整个童年、扶持你成长的人永远离去,你的童年便不再会延续,不会再有追挽,印证,或者来自另一个人的记忆分享直到那时,童年真的是永远永远消逝,不留任何余地地终结了。
母亲的高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习惯了生活里总是有母亲,只要母亲还在,我就是她的小女儿,向她撒娇受她宠爱。虽然到了她的晚年,因为她的年迈,有时我俩会有角色颠倒的情况:我开始当她是个孩子般哄她开心,有时甚至发现自己几乎是宠溺着她,而这样做让她快乐更令我快乐。
纵然如此,心理上我还是她的孩子,永远是她的小孩,不会长大变老。年迈的母亲对旧时的记忆远比近日的深刻鲜明,所以童年的我对于她远远比青年、中年的我亲切而接近;也许在她眼中的我是以她最怀念、最疼爱的形象呈现的。她的理性认知当然要承认我已成长,可是我知道,在情感上和心底深处,她并没有完全接受我早已长大的事实。
母亲的这份心理状态,成为我在数十年成长岁月的风霜里取暖的温柔火光。在母亲的宠爱里小小的、短暂的耽溺,使得我没有对成长甚至老去的惶恐,因为回眸处总有母亲在殷殷叮咛:慢慢走啊,不要慌,一路上小心,注意冷热,多吃点,不要饿着了想象中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母亲总是等在家里,手里捧着一本书耳朵却听着大门的动静,等候我的电话,炉子上热着饭菜,床上的枕被都洗净铺好了
母亲总是等门,而我总是那个晚归的游子,在她心目中还没有完全长大所以不懂得照顾自己,总是令她牵肠挂肚。
母亲去世,我忽然了悟:在这个世上,我不再是谁的孩子了。从此以后,我可以老去了。
然后,我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要书写自己的童年。过去许多年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一定会把自己身世的故事写出来的,可是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动笔。母亲往生之后一年,我忽然就一口气写下了许多童年回忆的片段,以及我的家世,我的身世写出来之后方才明白:这世上最后一个从我出生就爱我、照顾我的人不在了,于是,我的童年就完完全全地结束了——因而我才能完全“终结”和“总结”自己的童年。我可以安心地写出我的童年往事,不怕遗漏了什么。除了我自己记得的,以及对这些记忆的诠释,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还会再告诉我什么,补充什么,解释什么了。
在一般世俗定义的“童年”结束后的许多、许多年之后,在我的母亲离开人世之后,我才能彻底地、决绝地终结了我的童年。然后,我才能把关于我的童年的记忆点滴写出来,并且借此与我的童年告别。
《昨日之河》里的文字是迟来的,与童年的道别和告白。在母亲去世三年之后,我才能够把这本书献给她。
这本书里说的,其实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
一个生在大陆、长在台湾、旅居美国多年的写作者,一个不断离乡“出走”的外乡人,在海峡两岸的祖辈父辈都离开人世之后,为了不让属于他们的那段岁月在时间长河中被遗忘湮没,再次踏上一条漫长的心灵归途,凭借昔时记忆引路,沿途捡拾汲取过往,以文字纪录凝固
回首童年往事是回家之路必走的第一段:崎岖、美丽,而且不免伤感。
这并不是一本自传,更称不上是一部个人传记,却是借着当年小女孩的视界和身世,映照出一个家族和国族的历史,一段六十年家国的沧桑。
我最早的明确的记忆,开始于我称之为“第一个家”的地方:一九五○年代的南台湾小镇——凤山,隔成一半的半栋日本式平房里,住着一个来自大陆江南的公务员四口之家:爸爸妈妈奶奶,和我。那个颠沛流离之后的安顿栖身之处,周遭的人事和景物,从小女孩那双童稚而明澈的眼睛看出去,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既是家常却又新奇的事物,甚至于充满了奇妙与不可解
孩子的眼睛虽有童稚的无知,又有洞彻的敏锐。我早已觉察到,在那个封闭且有太多禁忌的年代,当家中大人提到一处地方和一些人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一个叫做“大陆上”的地方,有几位没有跟我们一道来的亲人,提到他们的名字或者称呼时,大人用着谨慎的、几乎是戒惧的语气轻声低语,却又带着那般温柔与亲昵;我的耳朵偶尔捕捉到的只是片断,没有完整的故事。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这些断续飘忽的低语和片断,构成了一幅遥远、朦胧而神秘的图像。
然而在收音机的广播、街头的标语、学校升旗台上的训话甚至课本里, “大陆”是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洞,是敌人的世界;那么,我不禁奇怪:住在“大陆上”的让我的爸妈奶奶用那般温柔思念的声息提及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呢?纵使好奇,小孩家竟也知道不该多问。
便是周遭熟悉的人也有神秘不可知的:深夜来道别的叔叔,从此也成为压低声音提及的亲人;精神病发作时就喊口号的邻居,学校里失踪的老师他们发生过什么事,后来到哪里去了?有一年——回想起来是一九六。年代初,收到来自上海通过香港辗转寄达的家信(上海啊,对于我更是个神奇的地名,像是那巨大的黑洞深处闪烁着的微光);爸爸称之为“万金家书”,他那种压抑的兴奋与感伤,纵然是孩子也能感受到,无须解说,终生难忘。
童年的世界既小又大,因为那许多的不可说与不可解,大人可能无法想象一个好奇却羞怯的孩子漫长等待的耐心——直到要等待许多年后,有些事情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自然显示了它们的意义,有些事却是要等待回到最初的来处方才明白;当然,还有些对我依然是永远未解的谜。
好奇的孩子一到长得够大时就要离家,以为答案都在家门外面那个广大的世界上。结果我发现:原来离家是为了回家,为了寻根,为了追溯最初。一九七七年,我到美国的第七个年头,就第一次踏上寻根之路。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当时还极少有“来自台湾的美国华人”访问中国大陆。彼时的我有家归不得,由于在美国参加了七○年代初的保卫钓鱼岛运动,被“国府”列入黑名单不敢回台湾;既然回家不得,我反而干脆做出当时留学生不敢做的事:去大陆。七七年秋天我从美国洛杉矶取道香港,过罗湖桥,进入深圳(那时还是个荒凉的边境小镇,没有一栋像样的建筑),从广州上北京,还绕了一圈大西南,最后才到上海,见到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用压低了的声音提及的亲人,至此我总算不再需要压抑,带着哽咽我大声地称呼了他们,认证了自己的身世和家族的命运。
寻根不仅是血源的,还有文化的求索。从七。年代末到八○年代初,我像瞻仰历史文物一般寻访文学大师:茅盾,沈从文,巴金,钱锺书我以为他们只存在于中国文学史中,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在我成长的年代和地方同样是禁忌,是我文学传承的一段空白,我急于要填补这份空白。何其有幸,我竟然能够与他们面对面交谈,将他们的音容笑貌与文字作品连在了一起。
从离家到回家,终于,我也为自己填补了童年的那段空白。然而我并未急于书写,心底并不觉得童年已经远去——直到母亲去世。母亲的离去让我深深感到世事的飘忽无常,思念固然强烈但记忆的维续可以非常脆弱;因而在母亲去世一年后,我开始提笔写下童年往事,以及追溯身世的种种。同时我也翻箱倒柜地找出旧照片,并且向亲族收集家族的纪念照,尽我可能地以文字加图像来保存呈现那一去不复返的时空。
我曾把书稿给大陆的亲友们看——我们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然而将近半个世纪的隔绝,时间上我们虽然一同成长,空间上却是在两块断然分隔的土地上,各自背负了那一半的历史与另一半的空白,以及各自的命运。有意思的是:当他们饶有兴味地读着我描述那许多的“异”(正如他们所料的、理应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情状),却竟也有那许多“同”,倒是出乎他们和我意料之外的。我因而省悟:无论是意料之中的“异”,或是意料之外的“同”,我的叙述我的故事,或许补足了我们之间本该共有的那些记忆的空白与断层吧。
书中收人的许多老照片,对于我当然是极其珍贵的个人和家族纪念册,但即使对于非亲非故的读者,也是一段岁月和时空记忆的遗痕与见证,一个小小的历史空白的填补——正如我的文字和我的故事。
《昨日之河》出大陆版,完成了我回家故事的最后一笔。这本书带着我上溯昨日之河的源头。这本记忆之书、寻根之书,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二○一二年夏,于美国加州斯坦福
《昨日之河》由李黎所著,《昨日之河》介绍了1949年,大陆易帜,百万军队和民众跟随国民党政府迁台,一岁的李黎是这逃难途中的一员。她跟着父母和奶奶,经杭州、上海、福州,渡海到台湾。此后的1950年代,她在高雄凤山成长,读书,学画画,听收音机,好奇地观察周边世界……六十年后,李黎以她细腻的充满画面感的文字,起笔书写她的南台湾记忆,历历往事纷至沓来,父母情缘、家族往事、身世之谜不时进入记忆的河流;半世纪前的老物件、凤山的灿烂阳光,混合着糕饼铺的香气,宛若昨日时光再现;戒严时代台湾社会的氛围、留在大陆的只能悄声提及的亲人们,其实也早在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烙印……
《昨日之河》由李黎所著,一个生在大陆、长在台湾、旅居美国多年的写作者,一个不断离乡“出走”的外乡人,在海峡两岸的祖辈父辈都离开人世之后,为了不让属于他们的那段岁月在时间长河中被遗忘湮没,再次踏上一条漫长的心灵归途,凭借昔时记忆引路,沿途捡拾汲取过往,以文字纪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