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才让清楚地记得，离家那天，窗前那棵菩提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金黄色，鲜亮极了，比青鬃山顶的金月亮还要好看，梦影儿似的，看得他心窝刮风、脚背发痒，真想冲过去抱住使劲晃荡晃荡，然后顺着树干爬上去，翻到房顶上，玩个痛快。每年菩提树叶黄透了的时候，他总要树上树下淘个没完，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个可能了。
阿爸阿妈在这个选了又选的日子里，就要把他送进寺院去当艺僧了。
当艺僧是为了画唐卡。
为什么要画唐卡，他不知道，他的阿爸阿妈也说不清楚。反正在他们居住的这个名叫石朵的村子里，凡是家里有两个男孩子的，老大长到八九岁的时候，总是要被阿爸阿妈送到寺院里学藏文、画唐卡。如果实在学不会，既可以留在寺院里念经当喇嘛，也可以还俗回家。九岁的东珠是拉尊家唯一的儿子，按说不去寺院也可以，但阿爸阿妈从他六岁起，就已经开始考虑送他当艺僧的事了。
东珠紧紧拽着阿爸拉尊的衣袖，从村子的东头穿过狭长的巷道，一直往西走，过了拉毛家的院子，就可以看见寺院金色的大殿。东珠在拉毛家门前玩儿的时候，拉毛就曾问他，都已经过了九岁了，为什么还不到寺院里学画唐卡？他说不喜欢。拉毛用手背一抹清鼻，又大又亮的眼睛翻了翻他，轻蔑地说：“什么不喜欢，是你太笨。”他说：“你才笨呢，我就是不喜欢！”拉毛照他头顶就是一巴掌，说：“不许你胡说，你连画唐卡都不喜欢，那就只配给母牛去捉虱子！”说着羡慕地望了望金碧辉煌的寺院，伤感地说，“我要是尕娃(男孩)的话，早就穿上僧衣了。”东珠奇怪地看着她说：“当喇嘛有什么好的？”拉毛说：“神气啊，每年晒大佛的时候，最神气的不就是喇嘛吗？”东珠不吭声了，可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服，谁都知道拉毛的阿爸以前是喇嘛，所以她才这么说。想到这儿，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是你，反正我是不会进寺院的！”“那你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得了吧，就你这德行，能干什么！”“我要骑着马走遍神山，去找格萨尔大王的宝藏！”拉毛古怪地笑了，说：“好了好了，你爷爷家的大尾巴牦牛都快被你吹死了！”
想着，走着，寺院的大门越来越近，分别的时候就要到了，送他的阿妈突然紧走几步，拽住了他的手。
“东珠啊，”阿妈轻言细语地说，“进了寺院要听师父的话。千万不能乱跑，千万不能调皮，千万不能哭鼻子！听见了没？”
东珠点点头，心说谁哭鼻子啊，丢死人了！
阿妈生怕他没听清似的，更近地对他说：“你阿爸已经给金巴师父说好了，他会教你画唐卡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不许捣蛋，不许胡来，不许和人打架，心里想着的只能是画好唐卡这件事……”
东珠听不下去了，脚底下忍不住磨蹭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可我学不会，我什么都不会画！”
阿妈蹲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假装生气地说：“谁说学不会，我们的东珠很聪明的，不但可以学会画唐卡，将来还能成为金巴师父那样的大画师，对不对啊？好了，精神起来，太阳都升上山顶了。记着，从今往后，阿妈一直在家等你，等着我们的东珠给他的阿妈画一幅真正的金唐卡。”
阿妈的话，让东珠的心里阵阵泛酸，他一点儿也不想再听她唠叨了。可就在这时，他看见墙跟站着个辫子很长的女孩子。这女孩竟然是拉毛，她肯定听见了刚才他和阿妈说的话，这从她惊讶而又轻蔑的眼神里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东珠的脸腾地一下烧热起来，他讨厌拉毛，他不愿意学画唐卡，更不愿意当什么喇嘛！他说过了，他什么都不愿意！可没用，阿爸阿妈就要把他送进寺院里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了！而这烦人的拉毛，不知会怎么耻笑他呢……
果然，拉毛已经在刮着脸蛋儿羞他了，就像上次那样。
有好几十天了，东珠和几个玩伴在河湾里洗澡，不，应该说是玩水。
村庄后面的河湾里水流平稳，有麦场那么大一片，水深刚好到屁股，头上是蓝盈盈的天空，脚下是软绵绵的细沙，岸上是绿油油的青草。热呼呼的阳光下，扎猛子、打水仗、练凫水，真是爽死了！可美中不足的是，离河湾很近的地方正好是大桥，很容易被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有时运气不好，被家里人看见，就会遭殃。
这天，东珠他们正玩得兴起，不巧被尕藏加的阿爸祖巴看见了。祖巴和村里的一些老人们一样十分讨厌下河洗澡污染水源的人，更怕儿子下河被大水淹死，于是立即冲了过来。如果仅仅是尕藏加的阿爸，东珠并不害怕，他最多把尕藏加揍一顿，大家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可糟糕的是，这一次非同寻常，祖巴一路吼叫着冲过来时，放学回家的几个丫头正好从桥上下来。平时她们通过时，大家最多往水里一蹲就没事了。可这次，不知是想看尕藏加的热闹呢，还是吃错了药，臭丫头拉毛竟然跟在祖巴的后面来到了河岸边。而暴跳如雷的祖巴不但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儿子尕藏加从水里光溜溜地拎上来一顿暴打，打得尕藏加吱哇乱叫，鸡鸡连尿都夹不住。之后祖巴跺着脚，毫不客气地叫东珠他们立刻上岸。看到祖巴疯狂的样子，东珠他们害怕了，一个个乖乖地爬上岸来。
白晃晃的阳光下，围观者越聚越多。
赤条条的东珠被火辣辣的目光盯得无地自容，只想把裤子赶紧穿上，可越是着急，就越是麻烦，裤子贴在湿不兮兮的皮肤上，怎么提也提不起来，别提多窝囊了！偏就这时候，他看见拉毛在几步远的地方瞪着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东珠的脸顿时就像是贴在了火炉上。要命的是，拉毛不但不害羞，反而毫不回避地用指头刮着脸蛋儿羞他！……
这之后，东珠一想起拉毛就心跳，远远看见脸就红，他知道，拉毛把他的啥啥啥全都看了个够。被丫头看到过啥啥啥的尕娃永远别想抬起头。他已经在众人面前丢死了人，已经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他恨拉毛，恨死她了！
有好几次，他都想在放学的时候埋伏在巷道里或村边的某个地方，截住她狠狠揍一顿，好好出出心里的恶气，但每次都临阵退缩。 他真有点儿怕拉毛，这是个胆子大得出奇的丫头，不光敢和比她大的尕娃们打架，而且敢在杀羊的时候，拿着盆子接羊血……
其实，说起来他俩也打过架。
是今年过年时的事，他把属于自己的唯一的一挂500响的电光炮细细地拆散，分成十来堆，每天放一堆，这样他每天都能有炮放。他放炮已经十分老练，用烟点着后，可以根据捻子燃烧的进度把炮扔到想要扔到的地方，让它准确地炸中目标，而不仅仅是落地炸响。初十这天，是社火队出村的日子，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中，全村男女老少都在村外等着看社火。东珠看见拉毛和几个穿着新衣服的女孩子等在路边，冷不丁就想用炮炸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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