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泰戈尔寻找遗失的美好
我渴望静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会跳到我的唇上。
因此我轻松地说东道西,把我的心藏在语言的后面。
我粗暴地对待我的痛苦,因为我怕你会这样做。
我渴望从你身边走开,我不敢,怕你看出我的懦怯。
因此我随随便便地昂着头走到你的面前。
从你眼里频频掷来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远新鲜。
——泰戈尔《园丁集》
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失去了的才最刻骨铭心。
泰戈尔实在是文学史上少见的幸运儿,家境殷实,让他不用担心柴米油盐,可以安心地写诗做梦;文途坦荡,未及花甲就获得诺贝尔奖,名动天下。那一年,他来中国访问,春日和暖,缓步登上黄浦江码头。一袭长袍,长须飘拂,而后由徐志摩、林徽因这一对金童玉女左右相伴,南来北往巡回演讲,真真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再超凡脱俗的人也免不了情海翻沉,泰戈尔心里的那根刺叫安娜。
他把刺狠狠插进胸口,和着自己的血写下了最美的诗篇。
无限美好的18岁。泰戈尔准备去英国留学。那里有他无限钦慕的文学天堂。
仿佛是命中注定,启程前,他奉父亲之命去学习英文。年纪相仿的安娜成了他的老师。第一次见面的详情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安娜,活泼可爱的安娜就这样搅进泰戈尔的生命里。
安娜被这位英俊少年的天才诗人气质所吸引,情窦初开芳心暗许。她总是主动接近泰戈尔,惹他生气和激动。作弄嬉戏,年少无知。
有一天,安娜在教英国生活举止的奥秘时告诉泰戈尔,能偷到正在熟睡的女人的手套就有权吻她。可惜,少年泰戈尔如此纯朴,以致没有明白这种暗示的全部含意。
泰戈尔后来回忆道:“她躺在安乐椅上,我突然看到,她酣睡着。一睁开眼,她就向自己的手套飞快瞟了一眼,却发现手套原封不动地搁着,任何人也没有动过偷它们的念头。”
也许他明白,只是不敢、不能,以至于自己都替安娜惋惜。
安娜要求泰戈尔给她起个独特的名字,他就取了个美丽的孟加拉名字——纳莉妮。他把这名字编织进诗里。安娜听完朗诵,说道:“诗人,我想,假如我躺在临终的床榻上,你的歌声也能使我起死回生。”这不是爱情表白是什么?然而,他却浑然不觉。
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话:“你的声音对我来说有着一种魔力,即便是我已经死了,只要你叫我,我想我也会从坟墓里起身,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你走。”看老徐的电影,这个片段最让人黯然神伤。我站在你面前,我有了你的儿子,我看着你穿枝拂叶,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一样的感伤幽怨,一样的摧肝裂胆。
不是没有想过表白。但是一想到即将去国离乡,韶华易逝,他就深感承载不起这份暖融融的爱。甫一开始,他就失去了勇气。一次的擦身而过,一生的失之交臂。
临行前,他以诗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我梦见她坐在我头的旁边
手指温柔地撩动我的头发
奏着她的接触的和谐
我望着她的脸
晶莹的眼泪颤动着
直到不能说话的痛苦
烧得我的睡眼
如同一个水泡
我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
有没有和我做着同样韵律的梦
两个月之后,泰戈尔踏上了赴英的旅程。两年后归国,已是物是人非。安娜被迫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没有爱情,她只是生育工具。安娜整日忧郁感伤,向隅而泣,不到一年就郁郁而终。死前她曾写信给泰戈尔的兄长,提到他俩相处的美好时光。
“旧时天气旧时衣,唯有情怀,不似旧家时。”闻知死讯,泰戈尔流着泪写道:“当世界的万物消失不见了,你却完全重生在我的忧愁里。我觉得我的生命完成了,男人与女人对于我永远成了一体。”
一个飘然而去,留下痛苦让另一个独自承受。说是错,不如说是错上加错。
人生有三苦:一曰得不到;二曰付出了得到了,却发现不过如此;三曰轻易放弃了,后来却发现它在你生命中如此重要。
几年后,泰戈尔结婚了,他22岁,新娘11岁。洞房之夜,他就给这个小姑娘改名为“穆里纳莉妮”。泰戈尔将情人的名字安在了这位陌生的小姑娘身上。
换了我,我一定不肯。我不是小姑娘,太独立,死也不肯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太平凡,不求名留青史,只希望平静安好,和所爱的人平静走完这一世。
“天空中没有鸟飞过的痕迹,但是我飞过了。”
“使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生命中,是否有些事情必须经历?放弃的前提是否是必须曾经拥有?安娜拥有过,所以从从容容地走了。泰戈尔经过半个世纪的反思,也变得淡定了。
歌手朴树唱了首歌叫《生如夏花》,借用了泰翁诗的前半句,却舍弃了后半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朴树太年轻,又处于消费主义的时代,只求尽情享受,尽情狂欢。“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一边狂欢一边焦灼,又谈什么安静坦然地面对死亡呢?
倒是林忆莲,当年她多么深情地唱道:“有时爱美在无法永恒,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你若勇敢爱了就要勇敢分。”一路走来,她的情路曲曲折折。唱《伤痕》时,她有李宗盛,曲子里满是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未曾想一语成谶,李林和平分手。据说是因为Sandy和20年前的初恋情人旧情复炽。是谁说的,在爱情里,吃不到的葡萄永远最甜。重新在一起以后,她发现她的甜葡萄并非想象的那么delicious。于是又是分手。分手。分手。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两情相悦却无缘结合,是情人之间的生死相隔。
于泰戈尔,这是痛,却也是另一种福祉,因为“她走时,已在我枯燥的经纬线上,绣上了瑰丽的花边,使我们日夜充满幸福”。那一季短暂的美好,已经足以滋润他后半生的干燥生活。滋润了的,还有那些诗篇。
最后要提一句,有首传播很广的小诗,如下: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煽情。格调。小资。让我想起飞鸟和鱼,想起梁咏琪的《天使和海豚》。
据说是泰戈尔的作品。
上百度搜索一下,会刷的一下出来近百万条结果,大部分都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我们伟大的泰戈尔。但是,全诗浅陋直白,缺少灵气和神性,实在不似他的风格——请原谅,我绝没有挑战大众审美的意图——事实是,泰戈尔的各种诗集都没有收录这首诗。
这本是香港言情写手张小娴的作品,流传到网上后被屡次改写,不知怎的就被归到了泰戈尔的名下,遂以讹传讹,真假莫辨了。
有名如泰翁,居然要以这样一种周星驰喜剧式的方式重回大众视野,偏偏这首诗又恰好是他本人的写照。
世事的荒诞和巧合,总让人无法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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