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脸上和胸口拍了点水,然后换上一件白衬衣,蓝色牛仔裤,套上一件蓝色亚麻夹克,光着脚穿上软皮鞋。吉他声在白色的房间里回荡,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盲目地在墙上扑腾,与之呼应的是歌手在结尾处嘶哑唱出的哀伤歌词:乞求这个世界给他留下一瓶酒,让他独醉。我锁上天台的门,轻陕地关掉录音机,下楼前往圣·卡特里娜。
晚上与白天若有区别的话,那就是更热。现在去见努莉亚还为时过早,但我想待在室外,只要在街上就行。我沿着狭窄的小巷向大海走去。空气中荡漾着无言的兴奋。巴塞罗那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处在边缘地带,充满不确定。我喜欢这里弯弯曲曲的小巷,偶尔从敞开的窗户飘出的音乐片断,长长的影子,甚至包括沙子、水泥和廉价的雪茄灰掩盖下的古老排水系统里永恒散发出的气味。
在一个小广场上有家咖啡馆,桌椅摆放在室外。旁边,一个街头艺人刚到这儿,正粗声叫嚷着,准备表演吞火。他光着脚,穿着宽松的粉色裤子和轻薄的紫色马甲,裸露的胸口有一处很明显的刺青,图案是一条墨绿色和红色相间的龙。吞火者的脸上涂满了黑灰,脏兮兮的金色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他双眼布满血丝,走路一瘸一拐。我差不多要比预定时间早一个小时来到巴塞罗尼塔,于是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观看表演。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我点了一杯威士忌。
这个小广场有两家咖啡馆,馆外大约一半的位子已坐满了人。白色花盆里的小松树把这两家咖啡馆隔开。广场内禁止车辆通行,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方便街头艺人表演的,在那儿能吸引两家咖啡馆顾客的注意。
吞火者用混杂的语言介绍自己,身子左右摇摆,“buenas tardes.bonsoir,晚上好,在这个花园……不……请原谅。”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眼睛朝四周瞟,好像是忘了台词,或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拿起一个塑料瓶子,喝了一大口看起来污浊不堪的液体后,他才立刻找回自己。最后他总结似地大声说:“我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人”。然后又说道:“我的吞火表演是免费的∽,他一语双关地用了加泰罗尼亚语中的“火”。“火人,”他说,露出一排烂牙,显然挺满意自己用的这个双关。接下来的那句话既严肃又像是在演戏:“我的职业是——”他顿了一下,“流浪汉”。
这话听起来耳熟。
两个约十二岁的流浪儿童从广场的另一端密切注视着他。咖啡店的客人没太在意。他清了清嗓子,又嘶哑地叫喊,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女寺(士)们,先孙(生)们,夫人们,老爷们,太太们”。一些人抬起头。
我认出他了。以前看过他的表演,大概是四年前在格兰纳达的时候。我还记得这个笨拙的吞火者吹嘘自己如何神通广大,以及会用塔罗牌算命。他自称是马其顿裔希腊人,,却说一口法语。没错,那就是他的腔调:“职业,流浪汉。”特有的行话、参差不齐的马尾辫,一嘴烂牙犹如被轰炸后的废墟,就是他的标志。至于瘸拐,是后来才这样的。我还记得上次在格兰纳达看他表演吞火时一些当地观众的表情,先是被台上的表演迷住,接着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恶心。他的表演很龌龊,马戏团般的搞笑,更多的是自我虐待。表演时他吞下大量汽油,当然这些汽油不会使他毙命,因为他还在这么做。他的塔罗算命术同样并不能使他的顾客或者说是牺牲品满意;因为无论是在酒吧里或是人行道,不管是谁去询问他,他要么辱骂,要么恐吓,所以他们总是极不情愿地看完他的表演。
服务员从身边经过时,我又叫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舒舒服服坐下来。
我不太想被那个吞火者认出来,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因为这些年来他狂饮汽油,大脑已受损。我看着他纵火式的表演——喝上几大口可燃液体,然后喷出来,火苗在他头部周围劈啪作响。又有几个人过来观看,有些人明显还被他古怪而拙劣的模仿所吸引。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过去,指着那瓶汽油,不住摇头,试图劝说这个吞火者。他没理会。他根本没想过把自己当作艺术家,而是完全沉浸在自杀式的街头表演。
然而奇怪的是,我也被他吸引了。他吐出最后一口并不出彩的火球之后开始咳嗽,嘴里还骂骂咧咧。他放下火棍,拾起一块脏布擦擦脸,走到咖啡店桌子边,伸出一顶羊毛帽子来讨钱。他拖着瘸腿,不过走得很快,因为他意识到服务员随时都会从咖啡馆里面出来把他撵走。他从这张桌子讨到另一张桌子,弯着腰,像是躲避看不见的导弹。
他最后才到我的桌子旁。他仰起头斜视我,脸很是吓人:过早地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和触目惊心的疤痕,满是沟壑,手腕上也布满了烟头烫的圆点。他咧嘴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烂牙,然后用某种嬉皮士行话的套话对我说:
“嘿,老兄,表演完了。”
“当然了。”
他伸出帽子。我扔进去一个硬币。吞火者悄悄对我眨了眨眼,“我的朋友,谢谢你的施合,上帝会保佑你的。今晚见。”他笑得唾沫四溅,作为感谢的补充说明。
“滚你妈的蛋。”我说道,不过并没恶意。
那个吞火者大惑不解地看着我,然后又迅速朝另一边扫了一眼。
“嘿,”他说,“我认识你,伙计。当心点儿,他们无处不在,但你已经知道他们了,是吧?”
“谁?”
“那些吹管子的。”他说得不清不楚,带有法语的声调。
“那些被阉割后没管子的?”
“哈哈哈,很对,他们是那样的。他们计划着吹管子,同时也剪、剪、剪。”他做了个剪刀的手势。P2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