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品钦是美国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往往以神秘的荒诞文学与带带科学的交叉结合为特色,他获得过美国全国图书奖,代表作《万有引力之虹》被评论界称为只能凭借神力才能完成的“大百科全书”。《性本恶》是品钦即将在今年8月发表的新作,在他的作品里属于篇幅和题材相对比较小巧的。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的洛杉矶,道格突然与多年未见的前女友重逢。前女友带来了一个绑架亿万富翁的计划。道格渐渐陷入其中,各色人物次第登场,包括冲浪手、皮条客、贩毒者、摇滚乐手、犯了命案的高利贷者,等等。小说以独特的“非典型品钦”的方式表现了六十年代的激烈和紊乱。
洛杉矶私家侦探多克上次见到他的前女友莎斯塔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倏忽间,她出现在他眼前,带来一个无从佐证的故事,一桩离奇绑架案,受害者——她现在的情人——是一个“腰缠亿贯”的房地产商。多克明知道“爱情”是个含混不清、随时会惹出一串麻烦的词儿,还是鬼使神差地撞进了莎斯塔的故事,而且愈卷愈深,江湖各色人等在眼前时隐时现,其中包括冲浪手、皮条客、贩毒者、摇滚乐手、犯了命案的高利贷者等。
简单地沿着情节或者类型小说的思路(尽管《性本恶》确实有一个类似钱德勒侦探小说的外壳)来阐释当今世界最神秘的后现代小说家托马斯·品钦的作品,显然是不够的;然而,对这本特殊的小说,如果仅仅做冷冰冰的技术分析,也未必就是正途。事实上,阅读《性本恶》,虽然你看到的仍旧是“百科全书式”的炫目风景,但你无须准备登山鞋;它可能更像是暮年品钦的一次私人化写作,充满了一个老人对六十年代洛杉矶那个曼哈顿海滩的乡愁记忆——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亲历者,更因为他隐秘地怀念着那些嬉皮青年们的天真浪漫和革命理想。他们并不只是为了享受片刻致幻的颓废高潮,他们背靠着一套完整的哲学、宗教体系,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是他们的弥撒,分享和友爱是他们对抗自私与贪婪的商业社会的信条。
多克出门开上了高速公路。往东的车道上挤满了各种车辆,有印着抖动的涡旋纹的大众巴士,有涂底漆的街车款“Hemi”,有用真正的迪尔波恩松木做镶板的旅行车,有电视明星开的保时捷,有载着牙医去搞婚外情的卡迪拉克,有没窗户的面包车(年轻人正在里面上演着可怕的青春剧),有带床垫的皮卡(里面坐满了从圣华金来的农村表兄妹)。这些车行驶在一起,开往那片全是房子、看不见地平线的广袤土地。车流的上方是高压输电线,每个人的收音机都对着同样几个调幅电台。天空的颜色就像兑过水的牛奶,照射着白色强光的太阳不时隐没到雾霾里,仿佛太阳就是似有若无的存在物。在这样的光照下,你开始怀疑那种被称为“迷幻”的东西是否还有可能发生,或者——该死!——北边此刻发生的这一切难道是真实的吗?
从阿特希亚开始,多克在路标的指引下来到“峡景地产 & 迈克尔·乌尔夫曼创意”。那些想买房的当地夫妇看起屋村来总是没完没了(里特姨妈爱管大部分这种她认识的房子叫OPPOS)。在挡风玻璃的边上,不时有一些黑皮肤的行人映人多克的眼帘。他们一定像塔里克那样困惑,或许也在寻找自己过去的街区,寻找他们曾日复一日寄居过的房间。这些东西曾经如空间的轴线一样牢靠,但现在它们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乱墟。
开发的这片地一直延伸到雾霾深处,烟雾里的雾气散发着淡淡的气味,还能闻到人行道下的沙漠。样板房建在靠近马路的地方,完工的住宅在里面。在更远处,还能看到一些施工在建的房屋骨架,它们和堆在周围的废料连成一片。多克开过大门,来到一片压好的硬地上。这里已经立上了街道牌子,但路面还没铺好。他把车停在一个将被叫做“考夫曼一布罗德”的路口,然后往回走。
从这些住宅望出去,你能看见多明古兹防洪峡的一条支流,它鲜为人知,景色也不算通透。那个已被遗忘的防洪峡被延绵数英里的堤坝、新整饬的土坡和工厂垃圾所切断,两旁的企业有的还在经营,有的已经倒闭了。这些住宅基本上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风格,有着小阳台(不一定是承重的那种)和红瓦屋顶,意图模仿那些像圣克利门蒂和圣巴巴拉一样房价金贵的城市。不过到目前为止,这里还看不到任何林荫树。
多克走到“峡景地产”正门附近,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广场,是为建筑工人临时修的,有卖酒的小店、提供外带三明治的午餐柜台、可以打台球的啤酒吧,还有一家名叫“少女星球”的按摩店。这个按摩店门口停着一排保养精良的摩托车,摆得如同部队一样整齐。这里看上去应该是最可能让他找到那帮恶人的地方。而且,如果他们此时正好在这里,那么米奇很可能也会在。这些机车的主人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而不是在里面严阵以待,盘算着怎么揍多克。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被白光夹裹着,款步进了门。
“嗨,我是珍德。”一位青春可人、穿着青绿色旗袍的亚裔女子递给他一份塑封的服务菜单,“请您留意一下今天的‘猫咪食客’,一直到打烊都是特价。”
“嗯,倒不是说14.95美元的价格有什么问题,但我其实想找一个人,他是乌尔夫曼先生的手下。”
“好啊。他吃小猫吗?”
“珍德,你可比我清楚。这家伙叫格伦。”
“哦,当然,格伦来这儿的,他们都来。你有烟吗?”他为她拿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Kool”。“哦,号子里的风格。那个地方可吃不到小猫,对吧?”
“格伦和我都差不多同时在奇诺待过。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一分钟前还见过呢,然后所有人突然就散了。有什么稀奇事情发生吗?你是警察吗?” “让我看看。”多克看了看自己的脚,“不……鞋子不对。”
“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假如你是警察,你就可以免费预览今天的‘猫咪食客’特别节日。”
“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呢?那样的话——”
“嘿,班比!”从珠帘里走出来一个金发女子,穿着青绿和橘黄的荧光比基尼,就像是沙滩排球比赛的中场休息一样。
“天啊,”多克说,“我们莫非在这里——”
“不是跟你,呆瓜。”班比嘟哝着。珍德此时开始伸手去摸那件比基尼了。
“哦,”他说,“哈……这就是我以为的那个?在这里?哪里有写‘猫咪食客’啊?莫非这个意思是——”
嗯……两个女孩都似乎不再关注他了,虽然出于礼貌,多克认为他还是应该看一会儿。后来这两人消失在接待台的桌子下面。多克起身离开,打算四处溜达看看。在走廊前方的某个地方,透着靛蓝甚至更暗的灯光,还有从黑胶唱片传来的十几年前的低沉弦乐(人们谱这种音乐,是为了给那些在单身公寓里做爱的人提供伴奏)。
周围没有人。在多克来之前,似乎这里本来是有人的。这个地方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大。亮着黑光灯的套间里贴着荧光的摇滚海报,天花板上镶着镜子,还有振动式水床。闪光灯闪烁着,圆锥熏香散发出麝香味,带状的烟雾飘向天花板。人造安哥拉羊毛制成的粗绒毯不仅仅铺在地板上,混着深红和凫蓝色,显得色调繁复而妖惑。
当他走近房子后部时,多克开始听到很多尖叫声从外面传来,还有哈雷摩托轰隆隆的声音。“噢,这是怎么了?”
他并没有发现到底怎么了。可能是这些奇异的感官刺激让多克在那个时刻突然昏厥了,他也弄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是他往前走时撞到了某个普通的东西,这解释了为什么他最后醒来时发现脑袋上有一个很疼的肿块。不管怎么样,在医院的人说出“硬脑膜下血肿”这种术语之前,多克已经发现那些土气的背景音乐没声了,珍德和班比也消失了,而他自己则躺在水泥地上。这个地方他不认识,不过在他上方狞笑的那张脸,他现在可是认识的。此人就像今日星象里的灾星,正是洛杉矶警察局的警督比格福特·伯强生。P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