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姥姥说的“贝满”,指的是美国基督教会在北京开办的贝满女中,学校就坐落在离老姥爷家不远的公理会的院子里。
送走了这十来口子“二毛子”,老姥姥惊魂未定地埋怨了一句:“造孽呀,好好过日子得了,拖家带口的信什么洋教啊!”
数年之后,老姥姥与老姥爷一起,也皈依了基督教。包括他们的众多子女,日后都成了这洋教的忠实信徒。
挤进贝满中学的院子里,姥爷一眼便看见一个满头灰发的外国女人,正操着一口略带山西口音的京腔,向满院子的中国难民,宣布校方的重要决定:鉴于事态日益严重,校方已无力保证众难民的人身安全,为慎重起见,全体难民即刻转移到位于哈达门大街孝顺胡同的亚斯立堂去。话音未落,人群中传出了哭声,那个外国女人再三祷告上帝,祈求这些苦难的人们一路走好。
亚斯立堂是美国基督教卫理公会设在北京的中心教堂,教堂的院子不大,但四周高墙环绕,就此隔断了市井的喧嚣,已经习惯于隐忍的教民们挤满教堂的各个角落,在这里听不见抱怨与哭泣,人们喃喃地祈祷,像一声声低沉而缱绻的叹息。
自农历五月十五起,义和团大部队从哈达门进城了。那一天,守卫亚斯立堂的美国兵显得很紧张,他们一直坚守在教堂门前筑起的工事里,一时间,拥堵在周遭的义和团民咒语如魔杀声震天。
“烧尽洋楼使馆!灭尽洋人教民!烧!杀!烧!杀!!”
“替天行道!保清灭洋!烧!杀!烧!杀!!”
教堂里鸦雀无声。大姨悄悄问姥姥:“谁在外头骂街呢?”
姥姥将大姨揽在怀里:“卖大力丸的,别怕。”
突然,无数残砖碎瓦像疾雨一样越过高墙砸在教堂的院子里,随之,教堂门前便爆发了激烈的枪声。’
大姨惊骇地问姥姥:“外边怎么了?这么响。”
姥爷脸色苍白地说:“放炮竹呢,别怕。”
中午时分,枪声稀疏了。但在教堂钟楼上嘹望的人们,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东城北部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潜台词的激励下,成千上万头扎赤巾,腰束红兜肚的晚清农民,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便将京城中洋人教堂十八座、洋人开设的医院八所、施药局十二所及洋人的一百三十四座住宅焚烧殆尽。这标志着由一群自诩上通众神下应仙鬼,刀枪不入撒豆成兵的基层民众,主宰这座帝国京城的恐怖时代就此开始了。
几天后,义和团放火焚烧前门外的老德记西药房,因火势失控,大栅栏千余民宅陷于火海。“……计其所烧之地,凡天下各国,中华各省,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绸缎绣衣、钟表玩物、饭庄茶楼、烟馆戏园无不毕集其中。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今遭此奇灾,一旦而尽矣。”(摘自仲芳氏著《庚子记事》)
京城上空浓烟蔽日,到处弥漫着被火烧焦的气味,躲在教堂里的人们,越发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可能真的要作一次生死了断了。
农历五月二十二,总理衙门给驻京的各国公使团下了最后通牒,限令所有在京的洋人,二十四小时之内全部撤出北京,由中国军队护送至天津乘船回国。消息传来,在亚斯立堂里避难的中国教民,如晴天霹雳,个个目瞪口呆。姥爷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我们呢?”一个美国传教士抱歉地对他说:“亲爱的姊妹们,我们实在不能照顾你们了,你们快想办法好自为之吧。”教民们顿时炸了锅。姥爷望着几个放声大哭的孩子,仰天长叹:“小的们要跟我一起受难了……”
不料,第二天事态却出现了转机。早上,德国公使克林德前往总理衙门商讨撤退事宜时,在东单牌楼附近,被虎神营的士兵开枪打死了。血淋淋的尸首抬进亚斯立堂后,引起院子里的洋人一片哗然。随之公使团认为中国政府不能保障外国人的生命安全,拒绝撤退。同时决定,凡愿意到外国使馆区避难的中国教徒,务必于午后三点在礼拜堂门口集合一齐前往。人们喜出望外,姥爷苦笑着对姥姥和张寡妇说:“看见了吧,主耶稣永远和我们同在……”
午后三点,一支奇特的队伍从亚斯立堂出发了。十几个外国人,抬着用白布包裹着的克林德尸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外国妇女和孩子默默地跟在担架后面,二十几个手持来复枪的美国水兵,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路口。在他们身后,上千名蓬头垢面的中国老弱男女,出现在北京盛夏耀眼的阳光里。姥姥一手牵着大舅,一手牵着张寡妇的三儿子。张寡妇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走在她大儿子的身边。姥爷背着大姨,拉着张寡妇的另一个儿子,紧随其后。队伍从后沟胡同拐上崇文门大街的时候,人们看见不远的城墙上,站满了头戴红缨帽、身穿青马褂的九门提督崇礼的八旗兵。烈日下,旌旗漫卷,枪刺如林,一片杀气。姥爷心里一直在纳闷,自己做了半辈子大清的顺民,怎么一日之间竞和朝廷兵戎相见了。望着眼前这浓烟滚滚的城市街道,望着街口上拥堵着的那些或麻木,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京城看客,善良宽厚的姥爷,忽然泪眼模糊了。“这还是在中国吗?这还是在大清帝国的都城吗?”四周只有一片噪耳的蝉鸣……
队伍进了交民巷东口,人们紧张的心情似乎松缓了许多,前来接应的法国、德国和日本使馆的武装人员,迅速与一路护送的美国水兵一起,封堵了这条国际小巷的路口。紧接着就有人宣布,外籍教会神职人员及其家属,去英国公使馆避难,其余所有的中国教民均去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与当时的英国公使馆隔一条御河相望,说是御河,其实就是皇城外的一条较宽的排水沟。这套排水系统,于民国时期埋人地下,其上部分便是今天北京的正义路。
肃亲王府是京城里佐命殊勋的八大铁帽子王府之一,庚子年住在这里的是第十代肃亲王亲洋派善耆。这是一座很大的王公府邸,其间房屋院落影壁夹道之多令人惊诧。王府四周筑有高一丈有余的围墙,值此非常时期,肃亲王善耆及其眷属早已搬出这一是非之地,只剩一些家奴留守在王府西南一处绿阴覆盖的园林里。
当亚斯立堂难民来到这里时,王府里早已人满为患了。姥爷和所有青壮年教民被纠集到靠近王府大门的一处空地,在几个日本兵的指挥下,他们立刻被分成许多小队,编人负责自卫的战斗序列里。
在一间堆满农具及园林工具的厢房里,大汗淋漓的姥姥和张寡妇收拾出一片青砖地面,劳作之间,张寡妇才惊讶地知道,姥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第一发炮弹就落在肃亲王府的花园里,炮弹是从长安街方向打来的,爆炸时声音很大,屋顶房笆上的土震落在糊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开始了……”张寡妇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姥姥,姥姥紧抱着大姨,喃喃地应了一句:“开始了。”
这是一次由甘肃提督董福祥所率的甘军,以及京城神机营、虎神营对进京义和团各路兵马的一次全力以赴的出击。一时间,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区及肃亲王府内,弹丸如雨,气浪遮天,山摇地动,火光四起。姥爷从一面断墙处向外望去,但见王府外的民房顶上,成千上万身穿红兜肚,头缠赤巾的义和团民,正手舞刀枪剑戟,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和呐喊着:“烧!!杀!!烧!!杀!!”
P9-11
曲水流觞忆百年。
这是一个中国普通家庭充满悲怆与传奇的原生态记录。这是一部由三代人的记忆汇总而成的长篇记忆文学。
一个家族,就像是织机前一团可以无限延伸的彩线,亿万条彩线编织成经纬,就是一幅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长轴画卷。织机永不停歇,画卷万世延展。
四十四年前就酝酿完成的这部作品,今天终于即将和读者见面了,当此之时,心情却忽然忐忑起来。我在不断地问自己,这本书将会给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或感受。虽然我尽量用客观的、负责任的态度来还原历史。但我同时很清楚,世界观的不同,在面对同一个历史事件时,得出的结论是截然不同的。
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为完成这部记忆文学的创作,我有机会沿着祖辈、父辈和自己曾经走过的路,重新跋涉了一回。这一过程虽然十分艰苦,但站在今天的角度回望历史,内心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二○○八年五月,儿子唐天石结婚了。在持续四年的办公室恋情之后,祖籍山东文登的大连姑娘王晓敏走进唐氏家族,与儿子一起,担负起这个家族继续沿袭的使命。儿子结婚的第二天晚上,我便沉下心来,开始认真整理这些年来一直收集的素材,并从那时开始,用两年的时间,实现了这个多少年来一直埋在我心头的夙愿。
我为自己喝彩。
一代代的前辈在我之前相继走下历史舞台,今天,在我们这一代人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我想再次告诫我的孩子们:要切切实实地了解中国的过去,要实事求是地面对中国的未来。
中国的事情还需要几代人殚精竭虑的努力,才能最终走上民主富强的道路。在尊重人权的前提下,任何急于求成的做法,都会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带来更大的损毁。记住吧,这是一代负责任的中国人,用他们一生的探索和磨难求得的真理。
感谢这期间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感谢我的同事、大连天歌传媒的责任编辑曲枋廷女士,是她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义务承担起这部书稿的全部打字和初审工作。作为这本书的第一位读者,她的意见为我的修改,提供了最准确的依据。
感谢我的老朋友、画家李颖明先生,他为这部作品所作的装帧设计令我颇感意外却又如此熟悉。我熟悉身后那片无边的原野,那是祖辈几代人终生厮守的故乡,也是父亲一生关注的地方。
感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王磊和张小颐同志,感谢该社的编审李炳青女士,是他们的努力,才使这部作品得以付梓出版。
翻阅我的藏书,从每一本扉页的钤印上,都可清楚地分辨出该书购买的时代一其中钤印《瓦砾惊涛》,为一九七六年从唐山大地震的废墟中挖出的残卷、钤印《久雨初停》,为改革开放初期所购的杂书、钤印《漫卷诗书》,为工作调入电视台后收藏的更多的社科及文艺类作品。退休后,我又托朋友用寿山石修了一方印:《祥云渐合》。
这将是《百年家国》扉页上唯一可留的印痕……
我真的还想再活一百年。
唐浩
壬辰年小雪于大连
从一幅油画说起
那幅油画早就没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被埋在了自家的废墟里。其实之后要想用心挖的话,还是能挖出来的。那是一幅绘在画布上的油彩很厚的油画,即便在瓦砾泥土中埋上半年,估计也烂不了。只是当时没有心情,人都顾不上了,谁还有心情顾一幅画呢!
我这一生中,值得后悔的事情确实不少,而将那幅油画遗弃在地震的废墟里,当算是其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了。
那是一幅我太爷的肖像画,是迁安城东包关营的马荫轩先生在一九三三年春节期间为我太爷画的。马先生是我父亲在昌黎汇文中学念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就读于上海美专,主修油画。那年寒假回乡省亲时,父亲约他为太爷画了这幅肖像,因为是年五月即太爷的八十寿辰。
那是一幅很大的肖像画,从画像上看去,太爷该是一位很有些威严的冀东乡绅。两只苍老的手搭在腹间那钴蓝色的棉袍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里,藏着忧郁和冷漠,看上去,会让人产生一股因捉摸不透而深感敬畏的联想。
据老一辈说,我的祖上是两百多年前从山东黄县逃荒到冀东迁安的。迁安北倚燕山与青龙交界,南逾滦河与滦县为邻,东与卢龙隔青龙河相望,西接唐山进而京津地区。这里殷商时属孤竹国,战国时归燕国所辖,西汉称令支,至金代始定迁安。从迁安县志中可以查到,我的故乡唐庄是清代中期才形成的自然村,而周围东南西北的邻村,均建村于唐代或明代。也就是说,唐庄是我的祖辈用“加塞儿”的方式,在众多早已形成的自然村落间,硬挤出来的一个村庄,并最终拥有一片三千六百多亩的土地。
现今唐庄的人口约在一千六百人左右,其中百分之九十的村民姓唐。我们这一支家谱的辈分排序为“天开宗子桂,亨久绍家风”。我太爷讳“开”字辈,爷爷属“宗”字辈,我父亲是“子”字辈,我则应是“桂”字辈。只因我出生在外,父亲又随了新潮,所以取名的时候没按宗谱走。以至于后来回乡时,老一辈的叔伯仍有人固执地叫我“唐桂浩”,而不肯叫我“唐浩”。
我太爷叫唐开欣,清咸丰二年,即一八五二年生。太爷身下有四个儿子,我祖父是长子,我父亲为长房长孙。没分家之前,这个大家族始终在一起过。早已成家的四个爷爷,凡事听候太爷的调遣,四个奶奶则每天轮流烧火做饭,一个大家族的男女老少,再加上长工短工得几十口子人,开饭的时候,老院跨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太爷为人豪爽但略显张扬,因自幼受齐鲁民风的熏染,练得一身武功。只可惜当时用过的刀枪斧钺,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送进了土高炉,多卷武经也因老屋后院东厢房一九六二年的那场大火而付之一炬了。只有太爷当年练功时用过的几方石担,因砌做老井的沿口仍保留至今。
那是用花岗岩雕成的长约一尺有四,高宽约九寸的石担,两侧各有一处半月形的凹槽,每方石担重约百五十斤。据说太爷当初竟能双手抠起石担,于腰身之间上下左右翻转,足可见太爷壮年时的膂力绝非一般。
说老人家略显张扬是有根据的。年轻时,太爷一直习练武学,并考取了童生。俟至壮年之时,自恃技艺成熟,于光绪二十二年,欲考生员。据说乡试那天,马箭、步箭、弓、刀、石各科演习下来,深得考官赏识,原本已功名在即。不料太爷却突发奇想,双手抱拳上前一步曰:“大人,请准学生再献马上横刀一技,望大人赐教。”说罢,即让下人牵来一头大青骡子,手提一杆青龙偃月长刀,纵身上马直奔校场中央。
这意外的张扬,考官并没有反对,场上一片寂然,静候精彩。
那是一杆九十斤重的大刀,而太爷当年也已四十有余。只听太爷大喝一声,双腿夹紧大青骡子,仓啷啷将那大刀举过头顶。然渐次抡开之时,太爷忽觉腰间不妥,刚要收回长刀,那刀却凭惯性已抡向身后,太爷再想转身,那刀却不依不饶地将他带离鞍鞯,只听一声“不好”,太爷瞬间摔于马下,那杆铁铸的大刀重重砸在了太爷的后腰上,考场一片哗然。
这次功败垂成的武考,不仅让太爷失去了功名和面子,更让他从此落下了腰疾,并成为乡里乡亲街谈巷议的笑柄。然而,太爷立马横刀于校场中央的那一瞬间,却也赢得众多习武乡民的钦佩与赞许。 五年之后,大清废除了科举制度,又过了十年,大清换成了民国。太爷那双细长的眼睛里,从此多了些许忧郁与冷漠,一头乌黑的发辫被剪掉后,渐渐化作了银白,成了那幅油画中的模样。
一个家族,就像是织机前一团可以无限延伸的彩线,亿万条彩线编织成经纬,就是一幅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长轴画卷。
唐浩编著的《百年家国》是一个这个普通家庭充满悲怆与传奇的原生态记录。
《百年家国》是一部由三代人的记忆汇总而成的长篇记忆文学。
《百年家国》作者唐浩选取在当时当地具有代表意义的唐氏家族,以睿智优美的文字将过去几十年中围绕家国的波澜起伏的家业故事、缠绵悱恻的爱恨长歌一一呈诸笔端,洞察力深刻却不炫耀,行文恣肆,余味无穷,是一部不可错过的好作品。同时,作者试图告诉读者:要了解中国的过去。要实事求是的面对中国的未来。中国的事情还需要几代人殚精竭虑地努力,才能最终走上民主富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