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三部曲》是巴金《雾》、《雨》、《电》三个中篇小说的总称。《雾》的写作很偶然,那时他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住处较宽敞,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曾借住在此,他向巴金讲起对一个江苏小姐的爱情,他一直想念她,对朋友们讲了又讲,总没有一个结果。巴金爱这个朋友,却不能宽恕他的性格。于是想写一部小说,如实写出他的面目,让他照照镜子。这小说就是《雾》。《雨》是《雾》的续篇。在《雨》中,周如水向李佩珠求爱被拒绝后投水自杀了。《电》在三部曲中内容最丰满,它是全书的高潮,写的是一群青年的性格、活动与死亡。巴金在这样的背景上用血和泪为他的熟人、朋友塑像,留下了他们永久的身影。
《雾》的主人公周如水,从日本留学归来,在某地海滨旅馆与在友人家有一面之缘的大学生张若兰邂逅。她是来此度暑假的。彼此印象都好,交往后萌发了爱情。周如水性格优柔寡断,对此犹豫不前。原因是他在云南老家有一个父母包办的文盲发妻和一个儿子,虽然毫无感情,又不敢离婚伤了父母的心,因而陷入痛苦之中……
《雨》的情节最为曲折。主人公吴仁民性格粗暴浮躁,好与人争论,常常猛烈攻击社会,也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他成了一个罗亭式的人物。妻子瑶珠病逝了,以前的恋人郑玉雯当了官太太。寂寞中他爱上从前的学生,新寡的少妇熊智君,碰巧熊的房东就是郑玉雯。郑被丈夫厌弃了,成了看家的主妇,得知吴仁民的情况后仍未忘情于他,希望重新获得他的爱情,因遭拒绝自杀了……
《电》写了许多人,许多事。作者说,小说中的人物全是主人公,都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这热血青年的群像中,吴仁民是以一个受人尊敬的最年长的革命家形象出现的,成了一个新人。李佩珠被当做妃格念尔型的女性来描写了。妃格念尔是巴金崇敬的俄国女革命家,她出身贵族家庭,但放弃优裕的生活,脱离上流社会,当一名医生到民间治病救人并从事革命活动,被捕后在狱中二十二年不改其志,出狱后继续献身革命,巴金根据她塑造了理想化的李佩珠。在实践中她变得成熟了。
雾(1931)
1
夜来了,这是海滨的一个静寂的夏夜。
海水静静地睡着,只有些微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单调。灯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地颤抖,显得太没有力量了。
离海有里多路远,便是荒凉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静了。
虽然是在夏天,但这里的夜晚从来就很凉爽:海风微微吹着,把日间的热气都驱散了,让那些白日里忙碌奔波的人安静地睡下来。也有人不忍辜负这凉爽的夜,便把椅子摆在门前,和邻居们闲谈他们生活里的种种事情,而最引起他们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筑的海滨旅馆。
这四层的洋楼孤零零的高耸在那些邻近的简陋的矮屋上面,显然是位置在不适宜的地方。它骄傲地俯瞰着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丽的装饰、阔绰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园向它们夸耀。
在夜里和在白昼一样,这旅馆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两个阶级,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在旅馆里灯烛辉煌,人们往来,似乎比在白昼更活动了。
一辆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前停住,司机下来开了门。一个瘦长的青年弯着身子从车里出来,带着好奇的眼光向四处看,似乎有点奇怪:这样的旅馆竟然安置在如此荒凉的街市中间。
从旅馆里走出来两个侍役,都带着恭敬的笑容,一个从司机手里接了那两件并不很重的行李,另一个引着青年走过微微润湿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阶,昂然走进门去。他走了不到几步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楼梯上下来,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张丰腴的脸,白中透红的皮肤,略略高的鼻子,和一对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嘴边露着微笑。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就惊喜地叫起来:
“密斯张。”
她马上转过身子惊讶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皮一动,微笑了。于是她迎着他走来,两颗漆黑的眼珠发光地看着他,问道:“周先生吗?几时回来的?”
“快一个星期了,”他愉快地答道。“我去看过剑虹,说我要到这里来小住一些时候。他说密斯张也在这里,要我来看看你,想不到一到这里就遇见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会到这里来。剑虹先生前两天有信来也不曾提到周先生回国,所以我不知道。”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对明亮的眼睛看他,态度很大方。他还来不及想到适当的话,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打算在这里住过这个暑假,顺便温习功课。今年我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静,只是读书没有人指导也不方便。现在周先生住在这里,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请教了。”她的脸上笼罩着一道喜悦的光。她显然很高兴这次意外的会面。她的家就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搭小火轮去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说了今年不回家的话。
“密斯张,你太客气了,我哪里配说指教人?我们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谦逊地说着,心里也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话,倒是周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请教的地方多着呢。”她还想说下去,忽然瞥见那两个侍役,一个提了行李,一个垂着双手,都恭敬地立在旁边带笑地看他们两个说话,她便说:“周先生住几号房间?我现在不打扰周先生了。
……我就住在二楼十九号,周先生有空请来玩。”她向他点了点头,并不等他回答,就走进旁边一间题着“阅报室”的屋子去了。 这里周如水也对她点了点头,带笑说,“等一会儿把房间弄好,我就过来看密斯张,”于是跟着侍役上了楼。
侍役们在三层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周如水进去,接着另一个侍役也提着箱子进来。
“就是这个房间,周先生中意吗?”空手的侍役这样说了,接着又说一些形容这房间的优点的话,便抬起脸恭敬地静候着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面看了一下,觉得这房间大小还中意,陈设也过得去,便点头答道:“还可以。”他看见窗户大开着,便走到窗前。他从窗户望外面,远远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线灯光在水面荡漾。凉爽的夜气迎面扑来,他觉得十分爽快,抬起头去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对着他在摇晃。他又把头埋下去,从各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树上。
“这里很不错。”他回过头来向侍役称赞了一句,又问:“这是多少号房间?”
“三十二号,”侍役得意地答道。那个提行李的侍役已经走出去了。
“周先生没有用过晚饭吗?”侍役又问。
“吃过了。你给我弄点茶来吧,”周如水说着,就脱下他的太阳呢西装上衣挂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应了一个“是”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周如水一个人。他望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又把眼光移去看那个画得有花卉的方灯罩。
于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庆幸似地自语道:“在这里该可以有一些时候的安宁了。我一定要有一点好的东西写出来才好。”他微笑地闭上眼睛来体会这安静的快乐,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却突然闯进他的眼帘来。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脑海。那时他刚从日本回来,在他所尊敬的前辈友人李剑虹的家里遇见了一个使人一见就起新鲜感觉的女郎。这白衣青裙的装束,虽然很朴素,却有着超过那班艳装女子的吸引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个安排得很适当的脸庞。同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保留着少女的矜持和骄傲。近几年来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面影:那些柔媚得好像没有骨头、娇艳得好像没有灵魂的女性,他看得够多了。出乎意外的,他发现了一个这样的少女。
于是他带着好奇的、景慕的、喜悦的感情和她谈了一些话。她的思想又是那么高尚,使他十分佩服。他们分别的时候,她和他只见过两三面,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子里了,这是三个美丽的字:张若兰。
以后在东京的一年中间他并没有忘记这个美丽的名字。
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庞,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光亮。他好几次想写信给她,而且已经开始写了,但终于不曾写好一封。她也没有信来。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才在给李剑虹的信里,附加了一句,问到她的近况。那个前辈的友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心理,虽然在回信里把她赞扬了一番,却把她形容为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这反而把他的勇气赶走了。他以后也就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如今他却在这里见着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个旅馆里。以后他每天都有机会看见她,她还说过求他指教的话。
他这样想着,他觉得快乐从心底升起来,渐渐地在膨胀,使得他全身因发热而颤抖了。他静静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时候。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忽然急急走出房门,往二楼去了。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十九号房间。他站在房门前,迟疑了一些时候,才把两根指头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房里的脚步声响了。他连忙往后退一步。房门打开,她出现了,蒙着淡淡的绿光,她的整个身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美,两只晶莹的眼睛射出喜悦的光。P14-16
两年前我就想把《爱情的三部曲》收回修改重排,这次来上海才得到这个机会,我还应该感谢小延兄的帮忙。
公寓里很热,夜晚也不退凉。这几夜我常常捧着《爱情的三部曲》工作到两三点钟,有时就在躺椅上迷糊地睡着了。直到我的疲倦的眼睛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迹时,我才关了电灯上床睡去。
这样我终于校完了这三本小说。我算是又了结了一件事情。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命是没有保障的。今天闭上眼睛就想不到明天的存在。但是完成了的工作却是不能够消灭的。没有一种暴力可以毁灭它。所以我每做完一件事情,便觉得十分高兴。
我就要回到广州去。在那里也许有一个使人兴奋的生活等着我。这是一种诱惑。我又记起了《电》里面的一些景象。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样的两句话:“我不怕……我有信仰。”
巴金
1938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