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让我肃然起敬
阿敏
离小区不远,常年有一对夫妻摊煎饼。一炉,一盆,一塑料桶(原始用途:装涂料),一大纸箱(油渍麻花的岁月已久,原始用途需考古鉴定),另有瓶罐若干,就是全部生产设备。夫妻二人配合默契,一勺糊糊在乌涂涂的热铁板上一旋,即成饼状,又用毛刷刷一层乌涂涂的酱,放一张纸箱中的脆片,捏一撮碎葱,一折叠,便大功告成。递将过去,早有引颈而待者接住,狼吞虎咽起来。
每见食客吃相诱人,总有尝一尝煎饼的冲动,可一眼扫过那套生产设备及夫妻二人指甲里分外耀眼的黑垢,便又打退堂鼓。那些引颈待食者,个个气色良好,硕壮得可爱,都是上山能捉虎,下海能擒龙的角色。对比一下自己的肠胃与身板儿,不禁肃然起敬!
随友人到一县,友人的老同学现为县里“一把手”。在辖区内一景区,“一把手”站在高处告诉我们,打算在这儿搞一个中国最大的娱乐、休闲园地。友人提醒,现在这个“村”那个“园”过剩,经营不好会赔钱。“一把手”胸有成竹:我们不搞则罢,搞就搞最大、最好的。说着就以他为中心,挥手对着远处画了一个圈,指给我们未来“中国最大的娱乐、休闲园地”区域的大致范围。
向来对干大事的人很佩服,此公仆当属于大事的人,就说那挥手画圈指点远景的气魄,除了“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那位受人景仰的老人,实难有人匹敌。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有如此宏大的“打算”,怎能不肃然起敬!
亲见一领导的“身边人”,因抢步为领导开门不小心被毡毯绊倒,但他最先做的不是本能地爬起来,而是以跌倒的姿势推开门,以便于领导进入。这般敬业精神,敢不让人肃然起敬!
毗邻住处有一菜市场,内中一位卖肉的摊主,长相甚是了得,入伙水泊梁山根本不用政审。顾客买其他菜,只管尽情褒贬;在此买肉,发声器官一般都基本自觉地设置为“静音”状态。
一日买菜,见市场管理员在市场内步履从容地巡视,巡视至肉摊前,“梁山摊主”立刻笑脸相对,示意要送他一块肉。市场管理员几乎没用眼看摊主,也不搭话,只缓缓地摆摆手,甚不稀罕的样子;后经过一青菜摊,又有一袋免费青菜递将过来,他仍只是缓缓地摆摆手。
这市场管理员,能把来自各地农村的200余摊主摆弄得如此顺服,特别是让长相很是“强势”的“梁山摊主”都能呈现近乎妩媚的笑容,惟生“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崇拜,大力度地肃然起敬!
和朋友吃饭,说有一官员也要到场,左等右等近半小时,耐不住将动箸时,他到了,忙不迭地说“忙”,表示歉意。
觥筹交错间照例少不得“段子”。众友轮说献技,皆不过尔尔;讲得最好、最多、版本最新的,当属此官员。身为公仆,政务繁忙,请他吃饭都几难脱身,平时必定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然而,他竟尚有余智、余力,记住并纯熟地掌握众多花色不一的“段子”,不得不肃然起敬!
外出公干,有文件规定,厅级以上干部方有坐软席资格,违规者不予报销。所谓软席,就是座位较普通座位稍微柔软一些,其舒适度与D车相差无几,速度则远不及D车。
因为有这项级别待遇上的规定,某机关厅级以下干部赴京,皆择D车乘坐。虽然,坐软席只需花50元,可这越制;坐D车要花86元,可这符合规定。
级别待遇向来是严肃之事,关乎体统,该机关诸公及财务人员,能从大处着眼,不为少花一点经费而迷失心智,坏了根本大节,执行相关规定认真、精准,岂可不肃然起敬!
新闻媒体的从业人员,的确是一支过得硬的队伍。矿难、火灾、垮塌、群体性事件的事发地,只要当地领导有令“不准报道”,当地媒体便都能毫不打折地执行,这些年来,从未听说哪里有不听“招呼”、违反“纪律”的媒体出现过。
当下,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事情太多。譬如公款吃喝,许多人就曾感慨于“36个文件管不住一张嘴”。若是派媒体的从业者把那些不听“招呼”的人都替换下来,做领导的只须说几声“不准”,定然会风清弊绝。这等作风过硬、执行力绝好的队伍,哪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风传某地某副职给正职送过钱,大不信。同署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送”和“收”,都怎好意思?尤其开会商讨事情时,彼此必以“同志”相称,很是严肃、正经,送了钱的对收了钱的,收了钱的对送了钱的,都还要正经八百拿这“同志”架势,岂非难乎哉也?
后见报刊披露,数个正职贪官倒台,都有副职送钱财之事,始信世间确有能把严肃、正经的架势拿得如此艺术的高人,容不得不肃然起敬!
路经某大机关门口,见一以家族为团队的上访人群,中心人物为一老者,举一牌,上书“上访十载大冤未雪”字样,脚下塑料袋内装有车票半袋,以证所言不虚;另有一块白布铺地,笔写冤情概略,白布脏旧,看来已用多年。老者身旁有机关工作人员亲切劝解:你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天天来这儿“上班”,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得了,还是想开点吧,哪如在家呆着?极为亲和。特别是“上班”一词的使用,堪称幽默。
放眼望去,但见机关院内,人们表情安详,仪态从容,步履稳健,井然有序焉,完全视老汉带领的团队为乌有,工作情绪没有被丝毫扰动,影响大院内的祥和气氛。到底是大机关人的素质,赶忙来个肃然起敬! 喜读金庸,爱看《鹿鼎记》等电视剧,觉得好玩,哈哈一笑,百愁顿消。某日,因等金庸剧的播放时间,看了十几分钟某剧,觉得它的内容和表演,一假二拙三无味,遂痛贬之。
忽一日,闻听该剧受到某领导表扬,立意正面、正气浩然,云云,并有获奖希望的消息传来。于是赶忙意收丹田,集中全部智力检视自己的判断。
是了,低级趣味作祟。这是何等危险!以此思想品位,怎可理解该剧之精髓?自然更不解其“社会效益”之所在。检视之下,转而对它的编导“追加”我的强烈的肃然起敬!
原载《杂文月刊》2008年第12期
P1-4
杂色纷呈
王乾荣
杂,本指多种多样,但在世人眼中,很多时候成了混合、纷乱、不入流的意思。所以“杂”的名声,不怎么美好。杂拌儿、杂碎、杂烩,是不成料、不成器的玩意儿的糅合。杂牌,指非正统、非正规的。驳杂、嘈杂、冗杂、芜杂、杂沓、杂音、杂乱无章,有什么趣味?杂物、杂项,均属于末流。杂费,正遭人恨呢。杂质,是十足的坏东西。杂种,最恶毒、最伤人的骂人话。打杂的,北京话“小力巴儿”,是仆人中最下等者。杂家,好歹也成一“家”,但光-听名头,就格外刺耳,哪有儒家的正宗、雅驯?
说到杂文,本为散文之一种,只是偏重议论而已,但一个“杂”字,却令它时时不无自惭形秽,未敢也未能悍然闯入神圣的文学殿堂。杂文也叫“杂感”或“小品文”,是无法跟高雅大气的小说、戏剧、诗歌比肩而坐,与有荣焉的。杂文作者,也成了摇笔杆中的“非其族类”、“闲杂人员”,与新社会大名日“盲流”者,彼此彼此吧。我印象中,文学界论者只在谈到鲁迅之时,才斜眼瞧一下杂文。而杂文作者,则远沾不了鲁迅的光——以代表中国现代杂文创作最高成就的鲁迅命名的全国文学大奖,即“鲁迅文学奖”,前几回好歹有一半本杂文集入选,最近一届,干脆把杂文灭了。我相信,99.9%的中国杂文作者,连这个奖项的评选程序,都不摸门儿,更别提参与竞争了。至于有的报纸刊登“拒绝杂文”启事,我看就像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发表“我不吃屎”声明一样——你不发杂文,就当它是屎尿,尽管自我雅洁、高贵去得了,有必要如此矫情,作秀,特意贬低本来就是受气包的杂文吗?
也许有人说,本人作为一个杂文编辑和作者,说这话带了浓重的酸葡萄味道;其实不值一酸,杂文即使被人瞧不起,不被看成艺术品,评不了大奖,也自有尊严。
热衷于杂文的人,不管人家的另眼相看,始终兴致高昂地写着。正是有了这些冷眼观世而世故不深、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杂文才没有消亡。而杂文,就是要“杂”,并且“杂”得别具风味,别有天地,让人家对这个“杂”满怀敬意——哪怕怀了敌意、惧意,也不无意义。
这里,且就杂说杂一番。
一、杂七杂八的作者
放下身段,蠢蠢欲动,是真的杂文作者。这个选本的作者,有退休金领取者、‘无业游民、家庭主妇、警察军人、大中学生、老板大款、匠人打工仔、司机飞行员、研究员教授、官员公务员、理论家评论家、诗人小说家、运动员艺人、编辑记者……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杂而又杂,啥人都有。
他们不好好干本职工作,或安享生活,不怕惹了麻烦,跑出来写杂文,就是有话非用杂文诉说不可,不吐不快。我觉得他们颇像嗅觉灵敏的狗,见猎而心喜,闻到一点不对味的东西,便急急忙忙追踪并且大叫起来。但他们不像狗那样有主子,受主人唆使。他们是警觉而又自觉的。有人说如今是人人想发言而不愿当听众的时代。其实人家有权懒得当听众,尤其对于不爱听的二话,他塞听,是最好的拒绝;而发言,想来是心口的本能,情绪的宣泄,天性使然,无可厚非。很多人操手于杂文,纯然是心痒难揉,偶一为之,率性为之,有感而发。这时候,他们完全放下了原来的身段——我说的“身段”,当然不是体态肉身。
比如符号先生,原为国家一方官员,职位不低,如果他打官腔,就请在公文中会场上发挥,写什么杂文?
比如陆谷孙教授,权威英语专家,居然写起《郎才女貌》来了,自云“聒噪”,不无谐趣。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珠联璧合,艳羡艳羡。但是摩登婚礼司仪的恶俗,愣让老夫子有点儿“兀自奇想”,于是顺手举笔一投,虽然“全无坏了婚庆公司生意的意思”,却也叫人感知戴高帽、瞎凑趣和生硬卖弄,已成为常见的时代病,人们却粲然领受并傻乐着。
比如篮球明星姚明在《无惧失败》里关于“试图做前人没做过的事情很有意思,就像去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探险,每件事都那么新鲜、令人激动”的感叹,不是使他蛮像一个富有理趣的思想者吗?
比如火得无以复加的赛车手韩寒,赛余弄笔,比王朔还十倍地“浑不论”(论,北京音此处读“吝”)。这个选本虽然没有收他的“杂的文”,我也不赞成他动辄出粗口,但从网上看,我觉得他为文的直言和百无禁忌劲头,十足叫人开眼、领教。
大学问家钱钟书说过:“文人在善造英雄的时势底下,能谈战略,能做政论,能上条陈,再不然能自认导师,劝告民众。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是不该在文学里埋没的……只要有机会让他们变换,他们可以立刻抛弃文艺,别干营生。”杂文作者,似乎与此相反,多是由“别干营生”而“变换”为文的。不过他们心贯白日,不沾干禄,不问仕途,不想也不可能把自己“谈论”成大款或文艺家、政论家,只是有话欲说,有屁要放而已。他们虽然批张评李,说三道四,但本身并非正人君子、道德楷模,举止也不一定完全正视绳行,只要略懂是非,就可以了。须知是非事大,大节不亏,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杂文家另有身份,不像诗人、小说家、剧作家那样,能形成被人认可、羡慕、追捧的“队伍”。而正是一大帮各色人等,只手单拳,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大写杂文,才形成了杂文作者队伍在鱼龙混杂的同时,又特别庞大——网络时代,这一特点尤其凸显。
顺便补说一点:若在过去,杂文行尚有领袖出没,如毛泽东主席。毛泽东说他不当主席后就去写杂文,只是他“离职”的愿望,至死未能实现。其实他在求学、“造反”和高居尊位之时,除了政论、诗词,还写过不少漂亮的杂文,是一位出色的杂文家。他甚至能把一封敦促夙敌投降的电报,写成俏皮杂文模样。我还没有见过现当代中国领袖中有像毛泽东那样的文章里手;与毛相比,他们稍逊风骚,略输文采。当然,这个话题不在我的论述范围。
二、广泛驳杂的题材
作者杂,题材便杂。这个“杂”,表现在题材的广泛和多样化上。仅瞧这个选本的文章,不能说“写什么的都有”,却几乎涵盖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国家大事,杂文作者当然要“管”——并非官府当权者之管,是从旁訾议国是。丁曦林《孟学农“运气欠佳”吗?》,说的就是政治,“政治正确”,兹事体大嘛。徐迅雷《笑谈政治局委员“待岗”》,话题“敏感”,胆大包天。梁文道《语言蜜糖,能粘出信任吗?》,把“国家名牌”、“免检产品”标志,“当作产品包装上的图画”,尽情调侃。田德政《用阿Q精神来提高幸福指数》,也是民生大题,旁敲侧击,多么风趣地潇洒为文了一回……
鸡毛蒜皮、坛坛罐罐的事,只要能从中发掘微义,也逃不脱杂文作者的慧眼。沈栖《向“路乞”先生致敬》,不过写了一位捡拾垃圾的洋佬儿,却令国人汗颜。孙道荣《你不笑的时候》,说一个孩子“紧锁眉头”的趣闻,引出的却是给予年轻一代的厚重教训——“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快乐,也失去了自己”,与鲁迅塑造的上世纪30年代上海少女“在店铺里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
充溢在国家大事和生活琐事之间的,诸如改革勇进、富裕和谐、清正为官、民主仁爱、克己奉献、创新奋斗、山崩不惊、天外遨游、金牌独大、名震寰宇……当然还有官商联盟、明抢暗夺、银企勾结、黑金如流、卖官鬻爵、封妻荫子、人祸天灾、矿难多死、权翁八妾、贫民无房、拆迁灭古、好大喜功、“大师”作秀、痞子畅行、“国学”繁盛、文化式微、帝王复活、百姓瞠目、毒食假药、就医艰难、学费如山、家长腰弯……举凡人间林林总总大事小情,没有不是杂文作者大感兴趣的题材。即是说,杂文作者思接八方、视通万里,有着宽广无垠的创作天地。众多杂文作者从四维八方、此犄角彼旮旯广泛取材,源源不断写出汗牛充栋的作品,从广阔的画面上,理性地反映出时代的整体风貌。
当然,尚有发思古之幽情的,说故人故书故事,展现的却是今人情怀……
尽管题材无限,但是对于优秀杂文作者来说,把握时代脉动和揭露阻滞社会前进的症结,至关重要。杂文作者忧心“天事”,也关注脚下的沟沟坎坎。如鲁迅所说,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所以作者须睁了眼“看破红尘”,写出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作品,如果“只在表面上浮游一时”,即如“沙上建塔”,使战斗的杂文失去了生存根基和意义。
苏中杰《第一个亿万富翁的信》,虽然叙述多于议论,但他所说之事,本身即见正理。文中大款给儿子说:“抢钱的时候早就来到了……哪有那么多钱让咱去抢? 一、钱在银行里,你只要有势力,给他弄几笔坏账,钱就是自己的了。坏账太多如何办?不用咱发愁,国家会大量补黑洞的,或者一笔勾销掉。好多人都这样干,咱不干白不干。二、那些公办企业就是钱库,有先前没收地主资本家的,有以后工人农民低收入高积累起来的,谁弄到手就是谁的。三、老百姓存折上的。‘买房把二老掏空’,指的就是要把他们存了几十年的钱抢过来。四、老百姓未来的钱。让他们按揭贷款,为我们打工几十年,他们的未来就是为我们创造财富。这就叫从空间和时间上全方位地抢。”所谓新富翁“第一桶金”的臭味,便是如此冲天。揭发抨击这类明摆着的大弊,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关乎国家人民前途的改革,难道要“改”成这般人鬼共愤模样?这些攫取者中,有的还以钱干名采誉,弄个代表委员当当,更撑起了一把把红色保护伞,让老百姓没脾气。当然他们私下道出的实情(比如给儿子信里所说),对大众是讳莫如深的;桌面上,自有摩登学者为“抢钱”劣行披上一件件惑入耳目的迷彩外衣——比如,“这是改革的必然”呀,“房地产业缓解了银行流动性过剩危机”呀,“中国没有房产泡沫”呀,“房价不能掉,房价掉了经济就垮了”呀,云云。苏文从“抢钱”入手,揭示了当下中国权钱联盟、银企勾结拉大两极分化的严重态势。这虽然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人们对此似乎无可奈何,心慵意懒无心过问了,但总不能任其泛滥,得有人正色敢言,不惜冒着风险略加挑战一番吧。在这方面,杂文家明快机敏急促的刺激,比理论家堂而皇之引经据典的批判,更为犀利有声,也更引入瞩目。
却有人,把苏中杰那样的实话实说另有深意地诬为“杂音”。如果实话即是杂音,杂又如何?杂文家喉咙里发出的,可不是杂音吗!他们只要依据事实理论,热烈张扬共产党的“科学发展观”而非既得利益集团的诡异倒退观,音虽“杂”,却是直言诤言,动听着呢——至少比云里雾里的鬼话和大而无当的官话,或寡淡如水的正确废话,中听。这是人微言轻的杂文作者敲起的警钟,有没有人听,另说。
三、杂而有章的作法
题材杂,写法也杂。虽说文无定法,杂文作者更喜欢“无法无天”,但这“无法”,只是突破传统“文章作法”固律,勇于尝试,有所创新,使这“法”尽量“杂”得活泼机智可爱,并不是完全不讲规矩。且从本选本的“杂写”中,摘几个例子说说吧。我这里不是说局部的“修辞”,而是借修辞术语从整体技法上分析文章。
点睛于紧要之处,出一二警句,着关键一笔,不但使文章生动传神,更揭出事理真谛,大含细入,一针见血,是为“点睛”。
这实际上不光是写法问题。杂文作者思想深度、议论功底如何,很多时候要看他是否能像梁武帝的画师僧繇那样,擅长画龙点睛。对于毒奶粉催生的热闹的人乳买卖,很多人说长道短,谈是论非,却仅仅着眼于“该不该买卖”这一具体事上,总令人有言不及义、隔靴搔痒之憾;唯有长平在《卖奶、卖血和卖淫》中所谓“尽管也不乏不为钱而卖奶、卖血和卖淫的人,但是普遍性地,这三者的共同背景是社会的贫富差距,多半是社会底层的穷人的职业。可以说,只要社会存在贫富差距,这类问题就会始终存在,无法彻底解决”,一语中的,耐人寻味。还有一句,你说自由人有权处理自身器官及其产品,那么,“假如双方自愿,人可不可以卖身为奴”?简直振聋发聩。这让我又联想到,退半步,人能不能把自身的肉割下来,出售?全文将“三卖…‘画”而成?龙”,最后挥笔“点睛”于一个论断,蛰龙顿时振须扬爪,一飞冲天,其势何等磅礴!当然,你所画必须是龙,如果是蛇,再乱“点”一气,就成了为蛇添足,不伦不类。
警策 语言奇险,含义精切,振聋发聩,即为“警策”。
陈庆贵在《学士硕士博士,三种女“士”抢富翁》中,叙述了当代富翁征婚怪状之后,总括说:“金钱、美貌、学历、爵位这些‘劳什子’也许可以叠加杂交出沙滩楼阁式的婚姻殿堂,但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孕育出两情相悦忠贞不渝的爱情婚姻;从属于金钱物质的爱情婚姻家庭注定会成为文明和谐社会的一颗定时炸弹。”这里促人思悟之处,正在于断言“沙滩楼阁”的必倒,和“定时炸弹”的终将引爆。播下“喜剧”,结出悲剧。把大甜蜜和大恐怖这两者表面上居于两端的事,捏于一处,是一个什么效果?乍看矛盾反常,不可理喻;细细琢磨,真理蕴于其中。我相信,看了这篇杂文的读者,会对爱情婚姻问题上的这个巨大反差,留下深刻印象,而不无警觉。
白描我原先认为,缺少议论只管“白描”,不成其为杂文,现在这认识略有改变。
一篇简练单纯、二平三稳偏于娓娓叙述的小文,也可以是挺好的杂文,打工者祁飞虎《我是北京的劳模,却离首都很远》,即是如此。它通篇展示了一种怪状,控诉了一种歪理。“我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在目前的企业连续工作20年,签的是无固定期劳动合同,也就是说,法律上已经允许我长期生活工作在北京”,但“我”却不能被认定为“北京人”。这是叙述,却寓理于事,不繁花损枝,只以作者自己为典型,拷问着一种显见而一时无法改变的大荒谬。老土的《俺要拼车》,也属于这类作品。当然这须是“特殊叙事”,方可见杂文风味。
谐戏 于市井墙上画一乌龟,上书所厌者大名,是恶作剧;骂人,自己也跟着下作,不叫谐戏。杂文中真正的谐戏,是含了善意和热情,令被“刺激”者恍然而不失颜面,还要心怀感激。
郝铭鉴《别闹了,赵C!》一文,说有位赵先生,因名中有字母“C”而无法换二代身份证,告了户籍公安,并且胜诉。郝文通篇围绕着字母“C”说事儿。作者不无幽忧地写道:“我不知道在庭审时,法官怎么称呼赵C先生。把‘C’视为英文字母,读相近的汉字应是‘赵西’;如果是法文字母,则应读若‘赵赛’;如果是德文字母,又应读若‘赵猜’。反正你就猜吧。万一英、法、德都不是,赵先生用的是俄文字母,那双音节姓名就成了三音节,要读成‘赵爱斯’。或许还会有人把‘C’当成汉语拼音中的声母,读成‘赵刺’;甚至当成化学元素符号,读成‘赵碳’。报载某读者把‘C’看成了图形,赵先生又成了‘赵半圈’……天哪,一个名字竟有N种读法!赵C啊赵C,你不是在耍我们吗?”这可不是人家说笑话,取乐子,讨便宜,而是赵先生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赵C和赵C一样的前卫青年,省省为好。郝先生不愧为《咬文嚼字》主编,把一个字母一“嚼”再“嚼”,“嚼”成乳糜状,散发出浓烈的谐戏味道,闻之令人喷饭、绝倒。
别解 临时赋予一个概念以原来不曾有的新义,即是“别解”,如雷颐《“杂种城市”的魅力与意义》中的“杂种”。
杂种,原为生理学上的杂交种,如袁隆平院士将普通水稻和一种稗子“交配”,生成新的优质稻种。新品种即杂种,须产生优势,才是杂交的意义。人们关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中“远缘但又有一定内在联系的两种以上东西相互交融而催生的新气象”,引起关于“杂交”的联想,便赋予“杂种”以非生理学意义上的“别解”。如此别解为文,能够形象地演示事物的变化。雷文本是对《城市九章》一书的一篇评论,但是作者借了书中“杂种文化”、“杂种世界主义”这类概念,生发开来,着重谈论“杂种城市”现象,说当今大都市杂七杂八的“文化混混”越来越多,“混”而“杂交”,产生“杂种”,且“杂种已不可能分出原来给予这个生命的每个个体”,得出“‘杂种城市’越来越五彩斑斓”的结论,借题发挥,把“这个杂种”,解析得十分剔透,弄成了一则好玩耐读的杂文。
映衬 写一篇杂文,便要昭示或者暗示一个道理。而强化道理之时,将两种事物相映相衬地来回细密对照、比较,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刘齐《强迫三症·邮箱强迫症》,以“身边人”和“电子邮箱”相互映衬,为的是回答“您跟谁来往密切”这个温情脉脉的问题,让读者看到了电子时代人际关系受到的巨大冲击和人的无奈、焦躁、身不由己状况。这里的“电子邮箱”,实际上代指了大泛其滥并且把人紧紧包围的电子信息。互联网,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成为真的现实。然而,信息漫天,斯入孤独;信息来了,温情去了。我想作者这里呕心映衬的余音当是:人如此强迫自己,所为何来?
断取 一词有多义,写“这一篇”杂文时,仅用其中“一个”意思,其余不顾,我把这叫做“断取”。
比如由“慢”组成的词:慢慢腾腾、慢条斯理,一般指消极而言,贬义;慢性子,很难说好坏,算中性偏贬吧。现有傅月庵先生作一文《慢活》,什么意思啊?是说“慢活”值得提倡。作者专论慢活益处,关于“慢”的其他意思,统统略去。如此“断取”,初始给读者的表面感觉,是朦胧的——“慢”有啥好?“慢活”什么呀?这就逗人兴味,引入想往下看了;而看的结果是,在这个宇宙速度时代,切不可事事“宇速”,与时俱飞,还要悠着点儿活。因为:心忙意急,旅游时欣赏不了胜景;狼吞虎咽,纵使美食,也味同嚼蜡,更别提汲取营养;一目十行,读书八斗,其义难见;总听见前面有人呼唤,急匆匆玩命赶路,却见前方美景处一个“土馒头”虚位以待,40岁“过劳死”了,何谈“活”呢……掩卷而思,慢活,原来有如此清晰实在的含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快则快矣,却欲速不达,反而导致大大倒退。大千世界喧闹,让它闹去。学会从容,慢慢儿活,则“心远地自偏”,别享一番滋味,不是吗?当然傅先生若另作一文《“慢”论》,就要面面俱到把“慢”说透,不是这个写法了。
顿跌作文时故意保留关键部分,且从反面充分铺垫,最后托出结论,先大抑之,再猛扬之,是为“顿跌”。
高伟《甩了总统》开头即说:“塞西莉亚甩了他的老公新任总统萨科齐,跟别的男人相好去了。”为什么呀?作者不说,却转而论起世俗女人的婚姻观来:“有的找了个处级干部,得意的样式就像是雌性丹顶鹤昂首在众母鸡里面”;有的结婚时“召来几百号所谓的亲朋好友庆贺”一番,极尽张扬之能事;而更多的女人从未料到,“婚姻会把想象的爱情颠覆个底儿掉”,等等。风言俏语,曲折迂回,先宕后收,末了才点出塞西莉亚的婚姻信条。这个女人不寻常:她“甩了总统”,是“不习惯当一个头号公众人物的妻子,不喜欢让别人注视着生活”;她另寻新欢,是“只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痛快!这写法犹如先设闸慢慢蓄水,储到够高水位,猝然提闸,流水倾泻瞬间,浪滚涛飞,何其畅美。
闪避 文章写得委婉含蓄,表述得令人难以捉摸,并不明白具体地论透一个问题,却企图达到特定目的,便是“闪避”。
林来梵《物权法里的河水:菊花想不通》一文,想说什么呢?岸边的菊花家,祖祖辈辈在河里汲水,突然一天,村长说《物权法》规定了河水属于国家,还想非礼菊花;而如果菊花隐忍,村长可以闭一只眼,让她打水。国家新法、好色村霸、无助乡民,构成了一幅怪异画图。是喜剧,还是悲剧?是好玩,还是可怕?国法,要不要严守?地头蛇弄权的根源,在哪里呢?村民要么付出贞操,要么无水止渴,谁管?反正,问题提出来了。请问:谁能完满精彩地予以回答?作者林来梵教授是著名法学家,他回答不了。这篇文章原题《苏力教授没有回答的一个问题》,苏力教授或许是更大的法学家,他也没有回答。而这问题在平头百姓来说,更为懵懂。其实作者写此文,就是要在这样的“模糊”之中,求其准确!准确答案在哪里呢?即请人们尽情发挥想象力,去冥思吧!
曲解 即有意歪曲解释,是趣味迭出的写法。
令狐补充《含笑劝告不满滥用“大师”头衔的人》一文,对这种写法的运用,达到了高超境界。比如“含笑”,只是一般的面带微笑,用不着“忍”。但是作者说,“我想笑,忍不了,只好退后一步含着”,戏剧效果就出来了:“忍不了”的笑,一定在憋得脸红脖子粗之后激烈爆发,笑得人打滚肚子疼,怎能平和地“含”着呢?这里既曲解了“忍笑”,也曲解了“含笑”。作者或“忍”或“含”,读者忍俊不禁。又比如,作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小人”和“大人”双双曲解,暗示了“小人”所指,并非“年龄较小的那些人”之谓。至于“大师”一词,作者说英文里当“师傅”讲,也属于曲解,因为国产“大师”,既不能泛泛地解释成工匠,也不能专指掌勺的大厨,而是说在某一领域有高深造诣之人。难道,你想把在中国已当、正当、想当“大师”者,赶到叽里咕噜说洋话的蒙昧国度,去做一个可怜的“师傅”?人家洋佬儿认可吗?这篇作品,故意望文而生歧义,恣情在“转换释语”上打趣逗乐,暗藏机锋,使读者充分领略了某类人离奇的荒谬和小丑般的滑稽。
讽喻 想谈一个道理,不便明言,却要说得形象而让人感悟、明白,咋办?就指桑“说”槐吧。以蕴涵了讽谏、规劝、榜样的故事而“指桑”,说给“槐”听,用心良苦,是为“讽喻”。
李兴濂《好玩儿,总统站在笼子里》,没事你臧否人家远在万里之遥的美国总统干吗?人家美利坚民众认为总统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仔”,不但从不喊“总统万岁”,还把总统和“种土豆的”等量齐观,甚至得出结论“总统是靠不住的”,是不是令人不可思议?而洋人弹劾犯法的“国家总管”,又与咱们这些仍存“乃心王室”观念的土人何干?人家总统自嘲为“站在笼子里”的“傻瓜”,十分可笑吗?作者干吗要讲这些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怪事呢?星宇《“我真的要站得这么高吗?”》,通篇描述图图大主教丰标不凡的仪态和自然流露的幽默,干卿底事?有什么意义吗?与《好玩儿》一文一样,它也是把大道理寓于小故事之中,予读者以启迪,让人们联想并思考身边的一些人事和现象。杂文的这种写法,其实是很普遍的。
上举各例,不是说它们写得最好,而是说特色较为鲜明。限于篇幅,我无法一一分析这个选本里所有杂文的写法,总之,它们是千态万状、各具风貌的。其所侧重,有的方枘偏钻圆凿,有的削足以为适履;有的声东击西,有的顺手一击;有的取类型,有的玩谲诡;有的诘问,有的辩驳……一物一状,一花一色,一棒一痕,充分展现了一个“杂”字,令人眼花缭乱。
当然这个本子里所选杂文,我并不是对每一则都十分中意,有的篇章,仅取其某一亮点。
四、纷杂独特的标题
杂文标题,我认为最要紧的是新颖、抓人,诱人产生急于一读正文的欲望。太直白和老套子的标题,没人喜欢,更没人欣赏。比如常见的《什么什么之我见》、《从什么什么说开去》之类,当年鲁迅等先辈拟题之时,是创造,现在咱们没完没了地袭用,就像一再吃别人嚼过的馍,有啥味道?当然“新”并非怪诞,故作惊人之笔,没边没沿。标题还须贴切、鲜明、凝练、含蓄、雅致。这虽然是个常识问题,但从我选编杂文的经验看,很多作者似乎没有或者不在乎这个常识,文章质形两佳,却往往随手拈一个俗题了事,就像金枝玉叶公主披了件麻袋片,不大协调,不招人青睐。
咱们的年度选本,首先是给读者看的。很多读者看书先浏览目录,目录里标题不咸不淡,他们也许不再往下翻书就跟它道再见了,而其中精文华章,也便无缘一读。这对于出版社,对于读者和作者,都是一种损失。前年的选本,本选者顺手把几十篇文章标题改了,为尊重作者和方便读者查对,仍将原题附于文末。当然这只是个人眼光,改得不一定恰切,作者和读者不一定满意,算一种探索吧。去年选本改过的题,未曾加注,一些作者有意见;今年也改了一些题并予注明,供读者参考,望作者海涵。
如今有“标题党”一说。我不是标题党。我不够格。我没有给该党写入党申请,从未参加过它的活动,也不赞成虚浮、恿动、下流,故意在标题上玩什么风骚游戏。
本人改过的题,请读者评说,这里只谈谈今年选本未加改动的几款比较出色的标题。长平《卖奶、卖血和卖淫》,前两个词和后一个词,分别看平淡无奇,联在一处,令人讶异。陈思炳《向雷锋学习,雷锋当初学的谁》,此前似乎无人如此反向问过。高伟《甩了总统》,“甩”得传神。郝铭鉴《别闹了,赵C!》,话虽直白,但一个“闹”字,加上莫名其妙的字母“C”,叫人顿生奇想。老土《俺要拼车》,一笔勾画了一个生猛形象。焦加(《无地起楼台》,似乎要讲一个童话。乔志峰《官到用时方恨少》,以“官”代“书”,是俗语的巧妙套用。祁飞虎《我是北京的劳模,却离首都很远》,标出了强烈反差。单士兵《“媚语口红”是一抹肮脏的文化血污》,“口红”和“血污”均为比喻,二者又于此互喻,热闹非凡。鄢烈山《许三多是我们的白日梦》,呼唤警醒,因为“白日梦”与“白天见鬼”近义。杨达《保存病毒》,看似荒谬,实为正面强调。张天蔚《葛剑雄教授的自我矮化“战略”》,因“战略顾问”遭遇“麻烦”,要自降为“战术顾问”,所以作者在“战略”二字上加了引号,热讽意味全出。郭庆晨《关于陷领导于不义》,“关于”俗了一些,但一个“陷”字,趣味无穷。宗璞《恨书》,运用反语,蕴涵了更为丰盈的情愫。鬼今《与狗合影及与大师合影》,谐谑自强烈比照而出。盛大林《天呐,中国还有没违法的网民吗?》,不循规意味,正在这一声尖叫。周泽雄《意见超市》,提法新鲜。朱铁志《奥运,涵养大国心态》,把小小的从ABC做起,披上一个大大的外套,意在言外,令人莞尔……
总之,杂文标题应该杂而美得像一颗颗五彩缤纷的磁石,能一下子吸引众多读者眼球,又题文相副,质地坚实,韵味隽永,可供读者长久把玩、回味。鲁迅说杂文是易碎品,但他的很多杂文篇章,光标题,如《透底》、《逃名》、《吃教》、《“来了”》、《夏三虫》、《二丑艺术》、《捣鬼心传》、《“商定”文豪》、《论“他妈的!”》、《无花的蔷薇》、《“蜜蜂”与“蜜”》、《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就叫人津津乐道,难以忘怀。向鲁迅学习吧。
赘言:有陕西读者给我来信,说鄙人每年为选本写的“序”,他们还看得下去,就是觉得不大合乎规范。谢谢指教。我真的不知道如何作一篇“规范”之序;我絮叨的,只是读稿心得,一孔之见,所以注明“代序”。您权当它是一味作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