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我外婆家去。那里叫清水村,可能是从前有条清澈的山溪穿村而过的缘故吧。叫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我很小的时候,在那里生活过两年,常到清水溪畔摸鱼捉虾,所以还有印象。之后有几年,想起那段时光,我就满心欢喜。那时我的外婆还没现在这么老,我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患上一种类似于忧郁症的怪病——以至于一整年我哪儿也不想去。自从患上怪病,饮食起居受到了极大限制,尤其不能饮酒和吃甜食。妈妈因我总是闷在屋里而感到异常焦虑。“你出去走走吧!到哪里不行啊!”她歪着肩膀皱着眉,“你要是再这样一声不吭下去,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天会因你而死!”她的话在我大脑里泛起一些涟漪。我淡淡地问:“我们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好去处吗?”她坚定地说:“清水。”她说得很麻利,我想她一准早想好这么说了。“好——吧——”过了半响,我说。我将话音拉得很长,就像在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其实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倒不是我对生活产生了厌倦,我说不清。我懒得和早已熟识的人再打交道,那只能让人徒增复杂的情绪。“你难道就全不在乎你的外婆了吗?”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这样问我。我感觉到了那撕裂麻布一般的语气,带着哭腔,这一点还真像她的母亲。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真说不清,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对语言产生了怀疑。我认为这个世界犹如一台过于精密的机器,话语只是其中跟不上节奏的传送带。见我不吭声,她哭了起来。没用。我是说,我仍旧无动于衷。这时,我的妈妈——我外婆最孝顺的好女儿再也承受不了我的冷漠,哭声更大了。她开始数落我,她说了一通“真是白养你”之类的话。而我,实际上,并非冷漠,当时我的思维正处于亢奋的状态。我正在构思着一个作品,我时时为此而激动,我甚至期待我的作品能够获得某个大奖。那时候我爱上了画画,并且已经独自琢磨了几年。我了解过一些现代作品,尤其热爱马蒂斯。我爱上了那炙热的灼烧着心灵的色彩。
我的作品正和外婆有关!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巧合。之前我就已经构思好了,那源于一个梦。在梦中,我又回到了我的儿童时代:在外婆家,硕大的院子里,奔跑着成群的鸡鸭兔鹅,我和它们嬉戏,甚至有一只大白鹅还追着我跑;黄鼠狼也曾在院子里出没,令我恐慌了许久。梦境中,所有的事物都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我的外婆拄着拐,面孔在黄昏的阳光里一片猩红……画我已经完成了。在我心里,对于作品的品质,我并未表示出赞成或者不赞成,我没有一点把握。它就被我靠在后背上。在我妈妈伤心的时候,那画,就已经完成,贴在后背和椅背之间。但我没有拿出来,我真怕吓到画面里主人公的女儿。因此,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她——我的妈妈,哭好了,搓着手,正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脑子突然一热,说了句:“好吧,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颠簸的路途上,我还在想着我的那幅画。想来想去,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色彩足够了,意象……也足够丰富。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一定还欠缺点什么。没有任何判断依据,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也许是我想多了。迷迷糊糊中,我陷入沉睡。直到下了车,也没有想到一点端倪。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毫无打算的乡下之旅:我要去清水村,去见一个和我的童年经历有过那么一点关系的老婆子,在她女儿满面骤然欢喜起来的神色中,我没带什么希望。我总是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样子。我是个患者,我看过许多医生。
不过我也并非是个毫无意识的人。外婆像一阵风,不,她像风中的纸人那样,飘出来了。我完全认得出她,当她粘蝇纸一样的衣襟贴近我的时候,我的双臂也伸出来了。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强烈的馊味从她衣服里透出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接着,她去抱我的母亲。我想,她也许从未像这样抱过任何人。她也不说话。很好,她没哭!这令我舒服。我原本想,她一准会大哭一场,并且拉住我的手,整个上午都不放开。我想错了,她没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嘴角神经质地动了动,鼻子里流出两股清水,我妈妈帮她擦去了。我妈开口说话,她倒是流了眼泪。我在一旁看着,抽烟,骤然间又好像失去了意识。有一会儿,我溜开了,转到门旁的牛槽边,用指甲抠石槽壁上的干草,没有牛。十几年前有,那时我还将手指放到牛嘴边。那感觉真奇妙,它顶我的手,好像在央求我将塞进牙缝的青草拔出来。我想那黄牛一定还看过我一眼,喉咙里发出了哼唧声。后来,它被屠宰的时候,我没有去看它。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间,我对一切都产生了恍惚的幻觉。
接下来,实话实说,我心烦意乱得厉害。我的外婆,她竟然又将注意力转到了我的身上。她竟然还没有失去记忆,她竟然完全叫得出我的名字。她颤悠悠地站在我面前,一脸揉皱了的黄表纸的表情。她张口说话了。她像喝醉了酒一样,将枯竹节一样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知道她想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很快就滑了下去。她抓住了我的手。哦,真叫人难堪。我只好抓她的手,就像攥住一张使用过无数回的砂纸。她说的话,我不能完全听清。她说到“飞”这个字,这是我的名字,她像在央求我一样。她想笑,我看得出来,但她一脸的肌肉已经萎缩。她抓紧我的手,浑身颤抖。她想笑,但动作显然跟不上去。突然间,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滑落出去了。我以为她要倒下去,但没有,她单薄的身体正好靠在了门板上。
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沉闷的喊叫:“老不死的,可真是的……”我外公回到了院子里,声音有如劈柴,但情绪并不高涨。他见了我,叫我坐下,递给我烟叶,说道,“她呀,别理,咱们说说话吧。该死的人啦。”我试着像他那样在一小张纸上卷烟。他纠正了我的做法。烟叶抽起来直呛人,我剧烈地咳嗽。我们开始聊天。其实,又有什么好聊呢?无非是他的历史,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讲到他所看到的一次战争,讲到他被抓丁的往事,讲到缠绕着他的各种派别和政治势力。我几乎要睡着了,但是他总能把握好时机,突然就碰我胳膊一下。我回过神,装作在听。他的嘴巴冲向我的耳朵,强烈的烟草味使我耳膜颤动。他压低嗓子说,“人,一生不过如此……”他的语气叫我感到诧异。我感到在旁人面前,他有着某种强烈的炫耀心理。他为我解释说,他的儿子昨天从外地回来了,跟他谈到“寿材”的事情。我没有说话,我觉得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了。他突然就提高了嗓门,“全他娘的是王八蛋,都盼着我们死!人啊,一生不过如此……”我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却下意识地把我手掌里他的手握得紧了些。我又想起了我的画,我的心思全不在眼前。我在想那画面里到底还缺少些什么。难道是眼前的这个人吗?一个土制烟斗,萎缩的喉结,可以做成捻线陀子的臂骨,或者其他什么?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