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放归说耶鲁
“两周春假,你们一定都没有机会练习中文。请每个同学都用中文说说:你们在假期里,做了些什么?”
照例,每年春三月,耶鲁春假结束后的第一节课,这是我对学生的开场白。可是今年,出了点小意外。
“苏老师,你说得不对,”白人小伙子小凌首先打断了我,“我这两个星期春假,都在说中文。”
“你到中国去了?”
“没有,我到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我是耶鲁‘模联’的头头,”小凌的中文说得有板有眼,“我们‘模联’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都有会议,大家一知道我会说中文,就一直跟我说。怎么样,老师,你看我的中文,说得还算溜吧?”小凌的神情很得意。“模联”就是“模拟联合国”,这是一个现在遍布全球大学校园的学生社团组织,以培养未来政治领袖的组织运作才能作为宗旨。我没想到,这个平日说话爱脸红的小伙子,竟然是耶鲁大名鼎鼎的“模联”组织的头头呢。
“老师,我可是真的到了中国,”这位叫小安的墨西哥裔美国孩子告诉我,他参加了国际心理学会组织的一个活动,利用春假到上海和广东,调查中国农民工作为城市的异质群体所遇到的心理学问题。“跟农民工谈话,我当然就得说中文啦!可是常常,他们听得懂我的话,我却听不懂他们的口音,越着急就越听不懂。”小安的“挫折感”里,其实也包含着得意。
第三、第四位同学也都利用春假去了中国。有为今年暑期去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志愿实习生工作打前站的;有去旅游兼找工作,为自己毕业后到中国的发展提前施展拳脚的。随后,各个同学的春假报告就更是多姿多彩了:除了参加真正的春假旅游(有一个专门的词叫“春假狂热”,指的是春假聚涌到佛罗里达海滨狂欢的大学生们),美中混血的小谢参加了一个古钟楼音乐的欧洲钟楼巡回演奏;黑人学生小陆以他出神入化的大提琴技艺应邀出席印第安那州的音乐节演出;另外,参加义工组织到南方为穷人住区盖新房、参加义演合唱团为某一个专项内容募捐巡演、参与耶鲁改造当地纽黑文社区的服务工作,等等,则是每年春假都有的例行节目……
只觉得春色扑面而来。每年的春假活动,我以为是最能反映耶鲁校风的一个新鲜切片。今年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利用春假到中国、利用已学到的中文跟中国发生联系的学生显著增多了,以至于我的“开课例话”受到了挑战。我想这一方面,是耶鲁历来强调的拓宽学生的国际视野,正在逐年往“中国”这个大课题上倾斜;另一方面,更是奥巴马总统前不久雄心勃勃提出的“十万美国学生在中国”计划,在耶鲁校园的直接反应(据报道,有关这一项目的中美合作协议三月二十五日刚刚在杭州签署,代表美方签字的正是在奥巴马家乡芝加哥新上任的市长、也是总统前助理的理查德·戴利,可见此事在奥巴马心中的分量)。
耶鲁学生异彩纷呈的那些春假活动,更是每年都让我大开眼界——比方小谢参加的那个欧洲古钟楼音乐的巡回演出,如何把每个古堡钟楼的钟声组合成音乐演奏,简直把大家的眼睛都说亮了——强调个性化追求的同时注重参与群体活动和社区服务,使得耶鲁学生总是显出一种个性活泼特异、同时又合群易处的特征(每年夏天,我都会听到来自北京各中文暑期项目对这一种“耶鲁特质”的评价),而这种特质,正是耶鲁校风里重视培养学生的人文素养、特别重视非功利性的学生综合素质培养的一种现实呈示。这,也许是耶鲁的“春天故事”可以提供的一点启示吧。
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记于耶鲁澄斋
很显然,这个题目,因“九死一生”而起。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此屈原《离骚》句也;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此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旬也。
“九死”,大概真是中国士人的千古宿命吧:从屈原到司马迁,从韩愈到苏东坡,从谭嗣同到闻一多……这串“九死”的名字几乎可以“满坑满谷”地一直往下延伸——贬谪,流亡,冤狱,横祸……人生逆旅上尽管历经种种苦厄坎坷,但为着“心之所善”而“未悔”“不恨”,磊落执着前行,“造次亦如是,颠沛亦如是”,则又是贯穿在千古中国士人命运中的另一种骨格与根性。这,或许也算是“九死一生”此一成语今天的某种新解和出处吧。
千古一心,千岁一脉。不必讳言,笔者此刻这番关于“九死”的议论,既是一种历史追溯,也是某种人生自况——正是因为“九死”而未死,才有“九生”而坦对“一死”。我自己,属于经历过大时代忧患的那一代人。“老三届人”“知青一代”是贴在我们这辈人脑袋上的标签;而自己经历过的世变沧桑,生死历练,往往又比同辈友朋要更多、更密集,也更奇崛跌宕。整理完这本恰在自己步入花甲之年记述生命行旅故事的集子,细数自己已经整整一甲子的人生来路——小少离家,劫患血火,下乡苦劳,负笈海外,身卷潮涛,世态炎凉,漂流甘苦……人生故事里的干回百转,柳暗花明,确实时时要面对各种“九死”之境,不时又会遭际“死去活来”的奇遇,也不期然地需要面对种种“悔”与“不悔”或“恨”与“不恨”的争议。这本集子,围绕“九死”“九生”与“未悔”“不恨”着墨,也就成为与一代人命运相关的某种人生记录,某种历史文本。
我知道,在身陷时代风涛、人生歧变的诸般挣扎磨难之中,自己不但 是一位幸存者,也是一位幸运者。命运总是在厚待我。哪怕曾经面临深 渊、陷入低谷,彷徨无着或者遍体鳞伤,自己也时时总是受到命运眷顾的一方,每每能从荆棘丛莽中走出平正坦途来。比如我的十年知青生涯,我的两度去国及其“海归”,我的只身欧洲流浪与历险,我的身卷狂潮与逃离血火经历,以及裹挟其中的不乏艰困与浪漫的爱情婚姻故事,甚至包括女儿出生早产的惊天大险与求职生存的辗转无涯又峰回路转的传奇,等等,等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死去活来”“化险为夷”或者“因祸得福”的模式。记得整整十年前,我在一本其实算是我的“五十自述”的散文集子《独自面对》的后记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多少年来,我时时心存感激:尽管常年四海游荡,孤身独行,每在人生关键处,冥冥中似乎总有‘贵人’相帮,‘保护神’相佑。命运的猝不及防的善意每每让我受宠若惊,更让我时时铭刻深记:独行,不是要背向人群,俯视他人;反而要用更大的善意回报他人,以更宽厚的心怀面对世界。”
在今天这本可视之为自己“六十自述”的集子后记中,也许我要说的,更是这样一种对“九死”而未死、人生一再历练重生、复旦之境的感恩之情。——是的,感恩。向冥冥中在自己的人生途程中源源不绝地抒放善意的上苍造物感恩,向数十年抚育呵护自己的此方与彼方的土地与自然万物感恩,向无论逆境顺境总能予我以光亮和温热的普世人众感恩。虽然,“感恩”,现下几乎已成一种人云亦云的坊间熟语了;但我从自己跌宕多舛的人生历练中深知:学会感激和感恩,其实是守护自己灵魂和成长自己心智的一道良知底线。正如本书的专节“甘泉之缘”中所讨论的:由于在我主笔作词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里出现了“向大地父老乡亲献上我们的感恩”的字眼,有许多友人问我:是不是一位基督徒?——因为强调感恩,乃是基督精神(甚或广义的宗教精神)里很重要的一翼。我不是基督徒。严格说来,我基本上很难把自己归入任何一种类型的宗教而成为一个信仰单一的忠实信徒。但是,如果把宗教、信仰视为一种对世事人生的“终极关怀”的话,我得承认,我敬重这样的“终极关怀”,内心深处一直有很深的宗教情绪和情结;自己灵魂的安宁、安顿,也时时都离不开这样的情绪和情结——我对冥冥中的那个超越性的力量,始终心存敬畏。这个冥冥中的力量,你可以视作上苍、造物主、命运或者生命机缘;也可以视作上帝、佛陀、真主、众神;或者自然、人世、良知;宇宙星空、天堂地狱,等等。感恩,来源于敬畏。无论来自哪一种意义的敬畏,都源自于对人性和一己有限性的自知之明。——知道感恩,才会懂得珍惜。只有珍惜微末,才能得之浩阔;珍惜当下,才能弥之久远;珍惜一刹,才能获得永恒。因之,珍惜过往,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珍惜同行者和后来者,珍惜自己曾经或已经拥有包括失去的一切,便成为人之为人的某种安身立命之本,也可以视为本书的主旨和叙述主体。虽然,如果把它看作某种人生自述的话,本书不是“自传体”的陈述,它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完整,也是显而易见的。
说到这个“珍惜”,也就不能不涉及前述“九死”与“九生”之后的“悔”与“不悔”或“恨”与“不恨”的话题了。“青春无悔”或“有悔”,曾经是(至今还是)围绕“知青”一代人生命历程的一个中心争议话题。我认为,这场争论因为触及到反思过往的人生来路,直面历史的真实,其争议本身是很有意义的。我自己以往的言论,历来是站在否定、批判“文革”的立论基点上,因而也是对笼统的“青春无悔”之说持批评态度的(可参见笔者以“文革”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米调》和《迷谷》)。可是,因为写作了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的歌词,既有“甘泉”争议在先而被坊间派上了“甘泉派首领”的名号(呵呵,虽然不甘不愿,谁让你是“始作俑者”呢!),敝人,现在也“自然而然”地——同时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被某些舆情归到了“无悔派”一列了。这就逼得我要对这个“有悔”与“无悔”的“老话题”,再作出自己的人生读解了。
……
九、曲郎*
三夜哦诗顾曲郎,曲成展翼出笼坊。
霜封苦树生丹露,泪滴焚犀发麝香。
壮想满堂招百感,秋心两脉映千江。
樽前怨议容斟酌,且共樵歌醉一觞。**
*近岁与霍东龄兄无心插柳写成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竟意外跨洲过洋,传唱寰中,成了一件“影响生命轨迹之事”(此乃海外众多合唱队员语)。“壮想”为歌题之一。
**此曲自曲题起即引发争议,皆因关涉一代人刻骨铭心而又百味杂陈的一段特殊历史也。故所有批评意见我和霍都可理解包容。可幸的是,好些质疑冷视者都在看过现场演出后改变了看法,悉尼如是,芝加哥亦如是。
十、耽书
乡国耽书废夜眠,残篇误缮短钮前。*
北归狂拥三苏句,独旅思耕五柳田。**
负笈卷开惊梦碎,解襟火烈怵魂煎。
都门亡别九千里,幸汲祖师仓颉泉!
*钮,油灯也。李商隐《夜思》:“银箭耿寒漏,金钮凝夜光。”曾于乡间油灯下抄录“无头书”(为避时忌而撕去封面封底之书)而误读典籍经年。
**“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每喻文鼎之盛,“陶令五柳”(陶渊明之《五柳先生传》)则吟咏士人节操,皆大学课程外的沉迷。
十一、卷舒
感君岁晚问何如,岭霭溪云自卷舒。
时忆崦嵫蔬笋度,每逢颠仆井泉纾。
狂歌披发啜兰露,倦学吟琴慰雁鱼。
忍负凌云三寸志,俯倾孺子教童书。*
*任教耶鲁,于中文课堂每须从四声、读音教起,于今一晃又过十数载矣。
十二、歌尾
信无水滴石穿功,壮气连山知有穷。
云树千峰多雪路,沧波万叠一飞鸿。*
乾坤关恶丝丝览,物我盈虚脉脉融。
地白天苍梯米小,微心朗旷对诸空。
*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诗稿于二〇一二、十二、二十七起笔,
二〇一三、二、三,结篇于耶鲁澄斋——康州袞雪庐
后记毕于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晨,于耶鲁澄斋
岁月·行旅——《耶鲁札记》自序
辑一 耶鲁之晨
“教书比天大”——耶鲁大风雪记感
秋心再题
春假放归说耶鲁
耶鲁毕业生听到的临别赠言
“耶鲁服务日”的启示
朗读的意义
幸福指数的大哉问——写在加勒比海游轮上
“虎妈”与“盆景”
有感于“费正清中心”四十周年
辑二 岁月之流
大个子叔叔——下乡第一章
蓝手——下乡的第一段秘密
书箱渡海——下乡第一难题
胶杯猪肉——下乡第一餐
队长的眉头
班长的身手——“砍芭”的学问
对着大山读书——“儋耳山”与“纱帽岭”
阿光和阿光们——关于“失踪者”的另类思考
辑三 “甘泉”之缘
《岁月甘泉》的耶鲁缘
“我”和“我们”,“当下”与“当时”——关于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的创作思考
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之后
在苦难中掘一口深井——为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深圳、香港演出而记
十一月的节日
辑四 天地之门
天地之门——休斯敦纪行
千岁之约——北加州行
记住那双脚——墨尔本战争纪念碑抒怀
豆青龙泉双耳瓶——追念铁生
翁山访画
记芳魂——遥寄父亲
秋光神笔
雅歌行旅
西湖晨茗
辑五 夏虫之见
此心宽处即家园——读《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
与林怀民谈“云门”与《九歌》
“练摊儿”小札序——遥寄张大春
“摄影发烧”小记
闲情里的格局与深味——知人论世说刘荒田
在错位与并置中造就新视界——读《他乡故国》
“幽草”与“雾水”——读谢炎叔叔《幽草集》
那一道纯亮的眼神——我读胡仄佳
人的可能性和艺术的可能性——我读马莉
那支深海的红珊瑚——《无穷镜》读后
张充和与“雅文化”——在耶鲁东亚图书馆“古色今香:张充和纪念会”的发言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张门立雪——我和我的耶鲁学生跟随张充和学字、学诗的故事
古墨缘——和张充和一起欣赏她珍藏的古墨
九生一死——《耶鲁札记》后记
雪满千山行独夜,声喧九域守荒晨。
——《甲子杂咏·三》
仿佛是人世万千因缘里的一次偶遇——这本书,以《耶鲁札记》命名,却一个不小心,又触碰到一道人生与哲学的大哉问了。
“行旅”,即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确是中西哲学、宗教与科学的一个终极性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据闻,墨西哥国家博物馆门前,就刻着这么一道铭文:“人啊,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其实,我们最熟悉又最古老的名句,来自唐代大诗人李白:“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此言,却又源自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可见,“行旅”之谓,微言大义,其涵括天地人生、烁砺古今中西的非凡分量了。
耶鲁,确是我迄今整整一甲子的人生行旅中,一个最重要的驿站。同时,也是命运赐予我的一张最平静的书桌,一方最辽旷的舞台和一个最温煦的港湾。滚滚红尘,茫茫逆旅,于万水千山之外,百干劫遇之间,耶鲁何以选择了你?你何以结缘于耶鲁?——以《耶鲁札记》为题,说白了,正是想向自己提出诘问,也想向读者剖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用当下时语,“耶鲁”,确是一个“吸引眼球”的名字。本书以“耶鲁”入题,除了为着成为数年前同在凤凰集团出版的《走进耶鲁》的兄弟篇之外,确实也与作者多年任教耶鲁的身份紧密相关。不经意一算,笔者在耶鲁的讲坛生涯,将近二十年了。但本书中关于耶鲁有关的篇什,主要的并不是关于耶鲁的历史沿革或者一般的见闻轶事;更多的,其实是自己在耶鲁的日常履痕中的即兴感悟。其牵扯着我的“耶鲁思绪”的,反而是大洋相隔的万里之外的故乡故土上,那些或者令人忧心如焚或者只能冷眼默对的现实关怀和社会寄托吧。
日常在课堂上、闲谈中,每当向学生和友人随意言及自己的来历故事,他们常常都会惊诧连连:哇,你好像是从一部好莱坞剧情片里走出来的主角哩!见你总是这么一副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看不出你的人生道路上,曾经有过这么多的跌宕、坎坷呀!那么多的汗泪悲欢、血火遭际,你是怎么活过来、走过来的?本书,恐怕很难编撰成一本自传式的人生故事。虽然胡适先生还在步入壮年的时候就写了自传体的《四十自述》,并且以史学家的睿智,终其一生都在倡言“自传的写作”,积极劝说身边长者写自传,及时为历史留下第一手的鲜活资料。以此为由,已经有不少友人一再提醒我:你们都属于经历过大时代大风潮的人,记忆是会不断流失和走样的,应该及早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记录。本书第二辑收入的岁月追忆断片,可算是对这一善意提醒的一个不够严谨的回应,也是对“你从哪里来”的问询的一种不成形的答案吧。 教书的人常常都会这么说:讲台其实也是舞台。一上台就不能“欺场”,必须全身心投入。所以,“戏比天大”,乃演戏人对舞台的敬仰;本书开篇的“教书比天大”,则表述了笔者对教学讲坛和“耶鲁精神”的另一种景仰之情。书中篇什中提到的耶鲁教坛趣事和校园故事,可算是自己在耶鲁这一方人生舞台上的点滴行迹与思见感悟吧。可是,笔者也万万没想到,耶鲁,竟然会真的把自己推向生命中一个真实的舞台——近几年的生活中,自己真的要时时与舞台打交道,不时要在华夏、海外各地的舞台上留下具体的足迹履痕,说起来也可算是“匪夷所思”。本书第三辑收入的关于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的一组文字,就是笔者“一个不小心”成就出来的一段舞台奇缘。又因为耶鲁乐队两位著名指挥的青睐和“加持”,使得这个本来于作词人和作曲者都算是“无心插柳”之作,几年间忽然绿树成荫,在海、内外诸般舞台——从坊间、院校到殿堂级的舞台上都盛演连年,而因之引发热烈反响和不少争议,成为自己耶鲁札记中一个不得不认真面对的“生命事件”。或者干脆这么说:《岁月甘泉》已成为自己人生舞台上的一段重要话题,需要不“欺场”、不弄巧地去真实面对。所以,我不揣冒昧在本书中留下了这些具有争议色彩的文字,也算是为自己的人生行旅留下一道特异的风景。“文革”和“知青运动”的历史话题,牵扯的方方面面巨大而复杂,本专辑的文辞很难具体尽述,却只是给出了几个基本的情绪取向和思考维度。其间的甘苦百味,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恐怕就是身在其境之人,才能深切体味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几十年的笔耕生涯让我深知:为文之难,一如为人;或者说,为人之道,亦一如为文。我是相信“文如其人”之说的。我从不讳言自己偏爱“有温度的文字”。正如自己心仪的行事为人之道,是需要火光烛照、同时也需要释放温热一样。我甚至为这个“温热”的话题,与某一二位知名文友发生过正面的碰撞一我写不出那种“一‘酷’到底”的文字,也不善于以过于谐谑与“cynical”(玩世)的文辞去表述自己的人生感受。因为没有了人生根底和字行深处的那点“火光”和“温热”,我甚至找不到自己为文的基本动力。我以为欠缺“地气”“血气”与“金石气”,始终是当代汉语文学的硬伤。虽然,“温热”并不意味着“酸的馒头”(sentimental,感伤,滥情),也并不等同于缺钙少铁的温情主义的面世态度。“赋到沧桑旬自工。”我深信,以人生历练与感悟为底蕴的文字,“温热”及其质感、质地,会自在其中。这,或许是我对本书中自己在文字中有所着力之处的一种“夫子自道”吧。
本文开篇之首所引的诗句,为自己近年另一个文字着力的处所——对中国古典诗词的重新学习,我以为是当今汉语文字工作者的另一个业内修行课题。本书的《“练摊儿”小札序》记述了其中的因由故事。因之,我特意在本书散文化的叙述语境中,不时插入自己近期的诗词习作,算是给读者的阅读多增加一道风景,也是向诸位方家、同行抛砖引玉并乞请赐教吧。
——是为序。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写于耶鲁澄斋-康州衮雪庐
《耶鲁札记》是耶鲁大学教授苏炜的最新散文集。苏先生学贯中西,见识广博,在生活中总能见微知著,凡能以小事出发,引发人生感悟,读他的书就仿佛是在和朋友倾心畅谈,他以看似闲散的笔调写出“形散神聚”的生活随笔。通过阅读他的文字,我们对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又多了一份热爱与感悟。
耶鲁,确是苏炜迄今整整一甲子的人生行旅中,一个最重要的驿站。同时,也是命运赐予他的一张最平静的书桌,一方最辽旷的舞台和一道最温煦的港湾。滚滚红尘,茫茫逆旅,于万水千山之外,百千劫遇之间,耶鲁何以选择了他?他何以结缘于耶鲁?——以《耶鲁札记》为题,说白了,正是作者想向自己提出诘问,也想向读者剖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