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故事(精)》是萨缪尔·贝克特早期的法文短篇小说,跟后期作品的非情节化特点不同,仍然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痕迹,是联结他早期的英文小说和法文“长篇小说三部曲”的重要一环。萨缪尔·贝克以1952年话剧《等待戈多》的上演为标志而被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主要创作小说,而后期则主要写剧本。尽管如此,贝克特的文学风格却始终没有很大变化,而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远离现实主义传统的道路。在贝克特早期的小说创作中,他绝少涉及真实的社会生活场景和具体的社会问题,而是致力于揭示人类生存的困惑、焦虑、孤独以及现代社会中人们丧失自主意识后的悲哀。
《四故事(精)》收录了萨缪尔·贝克特创作于1946年的四个用法文写成的短篇小说:《被驱逐的人》《镇静剂》《结局》和《初恋》。贝克特原计划于1947年春将其结集出版;之后,出版计划因故取消。《被驱逐的人》《镇静剂》《结局》与《无所谓的文本》一起,以《故事和无所谓的文本》为题,于1955年由巴黎午夜出版社出版;《初恋》直到1970年才由午夜出版社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直到1977年,伦敦考尔德出版社才将这四个短篇的英文版合为一集出版。
台阶并不高。我曾经在上和下的时候数过无数次台阶的级数,但是现在我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个数字了。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该一只脚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数一,接下来那只脚在第一级上的时候数二,然后以此类推,还是人行道不该计数。到了台阶的高处我碰上同样的困境。在另一个方向,我从上往下数时,情况也一样,我说也一样可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我不知道从哪开始也不知道从哪结束,假设事情就是那个样吧。就这样我得到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数目,从来不知道哪个数是正确的。而当我说我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个数字了的时候,我想说的是记忆中这三个数目的任何一个都不在了。是的,要再找的话,这些数字中只有一个我现在实实在在地记得,我只会记得它,没法推导出另外两个。即使我找到了第二个,我也不知道第三个。不,要能知道它们,得在我的记忆中重新找到这三个数目,把这三个数目全都找到。记忆,是令人头疼的。所以不要去想某些事情,去想某些挂在你们心上的东西,或者毋宁说应该去想它们,因为不去想它们,慢慢地,就有可能要在记忆中去寻找它们。也就是说,必须要去想它们一阵子,好一阵子,每天,一天几次,直到一层无法穿越的淤泥覆盖了它们。这是一条规矩。
不管怎么说,台阶的数目对事情而言无关紧要。要记住的,是台阶并不高这个事实,而这一点我记住了。甚至对孩子来说,和他知道的其他的台阶相比,这也不高,他每天都见到这些台阶,在那上上下下,在那些阶梯上玩羊摭骨游戏和其他连名都会忘了的游戏。那么这样的台阶对一个成年人、一个完全成年的人来说会是什么呢?
所以那一摔并不严重。就在摔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了门砰地关上的声音,这给我带来了安慰,甚至就在我摔倒的当儿。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追到街上,在路人的眼皮下,用棍子给我几棍。因为假如那是他们的意图的话,他们就不会关门了,而是把门打开,好让人聚集在门前来观赏这惩戒,从中吸取教训。所以这一次,他们就此满足了,把我扔出来,再没别的了。我在沟里还来不及坐稳,我就已经好好进行了这样的推理。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东西强迫我马上站起来。我用胳膊肘——奇怪的记忆——撑地,趴在人行道上,手心贴在耳朵上,开始思考我的处境,习以为常的处境。但是那个微弱一点的声音,但又不可置疑的声音,门再次砰地关上的声音,把我从我的沉思中拉出来,在我的沉思中,山楂树和野玫瑰花已经编织出了一派可爱的景致,梦幻一般,这声音让我抬起头,手掌撑在人行道上,伸直了腿。但这只不过是我的帽子,穿过空地,旋转着,向我飞过来。我抓住它,戴上。他们还算是很正派,根据他们的上帝的教诲。他们本可以保留这个帽子,但它不是属于他们的,而是属于我的,于是他们就把它还给我。但是梦想的魅力被打破了。
怎么描述这个帽子呢?又为什么要描述呢?当我的头一达到了它的尺寸,我说不出确切的尺寸,但是是最大尺寸时,我父亲就对我说,来,儿子,我们去买你的帽子,好像它一直以来就预先存在,在一个确定的地方。他直冲向那顶帽子。我没有发言权,卖帽子的也没有。我经常自问父亲是不是有意让我出丑,是不是嫉妒我那时年轻、英俊,总之是容光焕发,而他已经老了,全身臃肿,长满斑点。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被准许光着头出门,让我美丽的栗色头发迎着风。有几次,在偏僻的小巷,我把那顶帽子脱了,把它拿在手里,浑身打战地走着。我必须早晚擦拭它。我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不管怎么说,我时不时地得和他们来往,他们总嘲笑我。但我想,帽子跟他们的嘲笑并没多大关系,他们只是在这个上面挑刺,就像抓住了最明显可笑的东西,因为他们不讲究。我总是惊讶于我同代人的不甚讲究,我的灵魂只要在其中寻找自己,就会从早到晚地扭曲起来。不过这也许是亲热,就像那种当着驼子的面嘲笑他的那种亲热。父亲去世时我本可以从这个帽子中解脱出来,再也没什么反对这么做,但我什么都没做。但是怎么描述这一点呢?下次吧,下次吧。
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我再也不清楚自己可能是什么年纪。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在我的存在中没有什么划时代的意义。那不是什么事情的摇篮或坟墓。更确切地说,那与我目前陷入的别的那么多摇篮那么多坟墓相像。但是如果说我那时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是我以为可称之为具有能力的年纪,我觉得并没有夸张。啊,是的,要说具有这些能力我还真具有这些能力。我穿过马路,转身朝向刚刚把我轰出来的房子,以前我离开时从来没有转身。它多么美啊!窗台上有些天竺葵。在很多年里,我俯身去抓那些天竺葵。这些天竺葵很狡猾,但我最终把它们变成了我所想要的东西。这幢房子在小台阶的高处,我一直非常欣赏房子的门。怎么描述它呢?它是实心的,漆成绿色,夏天人们给它罩上一种绿白条纹的罩子,罩子上有一个洞,洞里突出一个铸铁制的硕大门环,还有一条缝隙,和信箱口相通,一个弹簧铜片护在缝隙上,挡住灰尘、虫子和山雀。就这样。门两边有两根同样颜色的壁柱,右边的柱子上有个门铃。门帘散发出最安全可靠的气息。即使从厨房壁炉管道里升起来的烟,也好像比邻居家的烟更忧郁更蓝地在空气中拉长消散。我注意到顶层四楼我的窗户正大大地敞开着。大扫除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几小时之后,有人会重新关上窗户,拉下窗帘,开始喷洒福尔马林。我了解这些。我情愿在这个房子里终老。在一种梦幻当中,我看见门开了.我的脚出来了。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