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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秋天,我十三岁,个子已经和成年人一样高了,虽然一副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样子,心智倒比实际的年龄要成熟。祖父周立波六十五岁,他是中国人中少有的高个子,有点瘦,腰背挺拔,衣着整洁。说话做事从容不迫。
在长沙岳麓山后山财经学院空旷的校园里,常常可以看到我们一老一小在散步,边走边谈。我们固定每天散步三次,早餐前,午餐和晚餐后。那时空气很好,气候十分宜人。在我们散步的那条笔直的林荫道上,常有健康的年轻军人骑马从后面追上我们。
在“文革”后期,财院好像没有什么学生,这里不久前应该还是热闹的五七干校。祖父从监狱放出来到了这里,但当时五七干校已近尾声,大部分的人已经到农村插队或回原单位工作了。我们住在作为五七干校的原教学大楼里,完全没有人来管我们,只有另外两家邻居。两家的男主人据说都是造反派,现在失势了,住在五七干校里等待分配。
祖父在“文革”中被关了好几年。七二、七三年政策稍稍松动,专政机关计划逐步恢复他的自由,曾经试着让他住医院,出院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但祖父是性情中人,极爱说话,也容易和别人交朋友。他在住院的时候和病友说得太多了,就又被关了回去。我还记得父亲知道此事后铁青的脸,事后他当面数落祖父,祖父怪不好意思地听着。
这一回由五七干校过渡到恢复自由是祖父的另一次机会,父母不敢再大意,特让我这个初中生休学陪伴爷爷。所谓陪伴,主要是陪他说话。我不可能去告状,又满足了祖父说话的欲望,爸妈的这一计不可谓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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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我的功课搬进了五七干校,和爷爷合住在一间大教室里,中间拉一帘子,晚上睡在床上还在不停和爷爷聊天。我也是极爱说话的人,恨不得把我十三岁的人生点点滴滴都告诉爷爷。往往要等到爷爷说好了,明天再说吧,我们的谈话才停止。我爱说话但并不似祖父般有教无类谁都能交心,我还是对人,对环境比较敏感的,有些人甚至认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我在爷爷面前话多,一是认为他有兴致,二是比较对他放心——我虽不怕专政机关,但有些小女孩的秘密,父母朋友知道了也是不妥。
楼下有一食堂,除了我们五七干校的三家去吃饭外,旁边还有一个侦察连或排在这个食堂进餐。但总的来说,食堂空空的,和整个校园一样。我们除了一日三餐在食堂吃外,还用一个小煤油炉煮一些营养品,像鸡蛋牛奶什么的。爷爷的烹调技术一般,对美食没有追求,整个饮食好像全是营养方面的考虑。我生长在物质生活极为贫乏的年代,觉得和爷爷在一起吃得好得不得了,人都长胖了。
那一支小部队在我们楼下的操场训练不休,祖父和我根据他们训练项目的繁复程度认定他们是侦察兵,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特种兵,由此引发祖父说了好多他心爱的军人的故事给我听。祖父刚由军人看守着被关了好几年,对他们倒是一点成见也没有。他对军人,尤其是体力和智力俱佳的优秀军人总是欣赏不已,要是他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个体育追星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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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又在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工作了十来年的中年妇女。工作多年得心应手,一个女儿乖巧听话,高中都快毕业了。夫妻感情和睦,生活堪称美满。由于个性随和,交友广泛,业余生活也颇热闹。
每年两次的度假必有一次到亚洲不同的地区并最后回到中国老家。让女儿认同自己的亚裔背景以及解我思乡之情是这一次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我也常常对在中国的朋友戏称:我对母国的唯一贡献便是消费在中国。
像流水一样平淡的生活起了波斓,二零零六年的春天.我的工作发生了一些危机。我处理危机的方式让周围的人和我自己大吃一惊,很不符合在美国大公司少数族裔女性员工的行为模式,神勇鲁莽到不像平时的我。
一天中午我和同公司的女友吃饭,告诉她我在上午季度汇报时的表现。自夸道:“想不到能在这样的压力下表现出勇气,第一次感觉到祖父的血在我的身上流。”说完这话我自己也很吃惊,为什么会提到祖父呢?朋友并不知道我的祖父是谁。
祖父周立波过世已近三十年,如今的年轻人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连我自己也很少想起他及他那一代的其他长辈们,我们毕竟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曾带女儿去过祖父在益阳老家的纪念馆,瞻仰过在益阳回龙山上的祖父的雕像,但是很少对女儿说起祖父的事情。在美国生长的女儿只知道她的曾外祖父很会写文章,以前是中国极富盛名的作家。她有时也会奇怪为什么她的数学好而写作吃力,遗憾文学的遗传因子没有传给她。
春天事件后我休了十八年第一次的长假回到中国,第一次有时间帮忙处理家族遗留下来的问题,对祖辈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回忆起了好多我小时已知的故事。
以我中年的阅历回望祖辈们的青年时代,不由我对他们年轻时的勇气感佩,为他们的精彩生活喝彩,对他们,特别是女性长辈们的不幸命运扼腕痛惜,对他们所处的时代起了研究之心。盖棺论定三十年,他们的观点,行为有很多不被现在的时代认同之处,但他们对生活的真诚仍然深深地感动了我。他们年轻时真诚地寻找理想,拼命地为理想而奋斗,历经艰辛取得辉煌的成就,也经历悲伤失望,他们中有些人到了晚年还能不惜否定自己,反思个人和事业的成败得失,让我敬佩感动不已,让我不由得跟着他们的思绪走过漫长的历史,让我兴起了解并写下这段历史的冲动。
十几年的商场生活养成了我计算投资报酬率的习惯,花时间写这样一本书怎么算也是风险太大。中文二十年不写已经很生疏了,文法恐怕都不大通了。第一天打字,辛苦了四个小时才打了两百多字,实在叫人沮丧。 从小就是乖宝宝,努力在各种环境中做到最好而且得到不错回报的我,第一次服从自己的冲动,任性地做起了想做的事,写下了这本书。虽然困难重重,但也为我带来了享受,让我感受到了思辩的乐趣,写作的欢愉。按理我不应该对祖辈的生活妄加评点,但既然任性就任性到底,也就不时地加上我对祖辈生活的感想,评点。
按说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自己多过写给别人看,但人都有表达的欲望也希望得到认同。既然发表了,就希望有人会喜欢它,有人或许能从几十年前的生活中得到启发。更多的希望是我讲的故事有人爱听,我的文字能带给人阅读的快感和享受。
我的祖辈非常勇敢,他们真诚地思索,生活,一点也不知道几十年后的今天有我这么一个孙子辈在仔细地审视他们生活中的成败得失。我不算是个勇敢的人,是他们的勇气带我走过了他们不平凡的一生。
这本小书的完成有它的必然性也有它的偶然性,必然性是我是个爱讲故事的人,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到了老年无所事事的时候多半会拿起笔来说些陈年老事消磨时光。
偶然性是我还没有到老年,必须做能够做的事情都不少,写作的冲动这时跑出来实在是有点不是时候,冲动能够冒出头来并坚持下去要感谢的人很多。
舅舅徐叔华和表弟徐瑛都是剧作家,和他们一次偶然的谈话引起了我第一次的写作冲动,和徐瑛后来的几次深谈让我在保留多年习惯的理性思维之外也自由地带出了自己感性的一面。弟弟周牧之是我一辈子的当然反对派,我们不见时想念,见面就起争执的习惯吓坏了弟妹之外也让不少的朋友吃惊,他第一次读这本书稿时就哭肿了眼睛,第二次看时一夜打了十来个电话谈感想的强烈反应让我有通过了最严厉的批评家检验的成就感。
父亲受我的诱惑一步一步放开心怀,把内心最隐秘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坦露出来。对艾若伯伯我不敢像对父亲一样逼迫,但他老人家一开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包袱,让我们相谈甚欢。顾骧叔叔对我关爱有加,一见如故。如果有机会和温文尔雅的顾骧叔叔对谈,深入探讨我们对中国对世界,对文化对世俗,对家庭对男女的相同或不同的看法,一定是很愉快和有意思的事情。
母亲大人是文学家的儿媳妇和老婆,受文学和文学家所累不轻。近年来虽然对我本人的生活态度和状态满意,但对我人到中年想起一出是一出、忽然写起文章来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出于对已成年子女的尊重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几十年包括文革中对家中老相片的精心整理是这本小书的精华所在。三年来和他们二老就这本书和下一步的写作计划的不断的交谈中似乎让母亲改变了对写作的态度,她年轻时对文学的热情也时时在和我的交谈中闪现,她甚至开始催促我说:“要写就要快一点。” 感谢所有给我的文章提过各种建议和意见的朋友们、专家们。你们所有的意见我都认真思考过了,你们对这本小书的关爱让它有了长足的成长。有些地方也许没有照你们的意思改动,但对我今后的文字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感谢我在美国的、全部是技术或商业背景的朋友们对我写作的没有保留的支持,你们一口气把我的书看完连厕所也不上的夸张劲头是我写作的动力。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你们生命中的悲欢离合、执着追求、思绪感悟用文字记录下来,作为和你们共度美好人生的回报。
感谢我在中国的,多半是文学艺术工作者的朋友们对我写作有意或无意的鼓励和支持。多年来你们对我的明示暗示,让我不知不觉间把书写放进了人生要做的事情中去,慢慢地有了些安排计划。
感谢好友黄克俭、感谢好友刘武,没有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你们的热心和行动力,这些文字也许还在我的电脑里睡觉,最多也只会在朋友的小圈子里辗转流传。感谢前辈舒章先生,你的帮助和老外交家细腻的工作作风是我学习的榜样。
感谢女儿自告奋勇地要把我的书翻译成英文,有艺术和数学天分而很不喜欢写文章的你口气大大地计划只用一个月,每天工作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把我写了两年之久的文字翻译成英文,让我啼笑皆非。转念一想,我把老爸老妈和他们那一辈人翻来覆去想了一辈子,写不了说不出的故事轻易写下来,何尝不引起他们复杂的思绪?到头来他们还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了我。既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有了这个心,我就陪她一个月试试,看到底这小丫头能走多远?
感谢老公听了我一辈子的故事,在没有任何比较的情况下认定我是个会讲故事人,还诬蔑我除了故事说得好以外其他的本事都属一般,把我几十年打理家庭的功劳苦劳一笔抹煞。但你对我写作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闻不问,偶尔有点意见要是不想听取的话也能很轻易地搪塞,这种优质金主的好态度希望你一直保持。
感谢团结出版社和团结出版社梁光玉社长对这本书两年来的关注,等待我这个杂务缠身又慢吞吞的业余写手完成书写。虽然不是很愿意,梁社长后来还是同意我暂时只写到五十年代的做法。作为第一次书写的人,实在是非常荣幸能够和这样的出版社和出版人合作。
感谢这本小书未来的读者,从现在开始这本书就属于你们了,你们的阅读将会带给它新的生命。
周仰之所著《人间事都付与流风(我的祖父周立波)》是一部几句风格化的传记作品。因《暴风骤雨》《山乡巨变》而驰名中外的著名作家周立波是一个极具才情而又充满矛盾性格的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和他的同乡、领路人周扬一样,在革命、爱情、文学创作的漫长历史中经历了后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和悲剧,尤其他俩的婚恋,婚变,如出一辙,令人痛惜——而之一切,通过她的嫡孙女、已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的白领女性的描述,得到了感性而又真切的反应。在她那充满温情、不乏调侃甚至戏谑的叙述中,作者反思了祖父母那一代人的理想与命运,读者有一种全新的感受,宛如走入一个如梦如幻而残酷无比的隔世时代。
驰名中外的著名作家周立波是一个极具才情而又充满矛盾性格的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在革命、爱情、创作的漫长历程中历经了后人难以想象的悲剧和磨难,尤其他的婚恋、婚变,如出一辙,令人痛惜。
周仰之所著的《人间事都付与流风(我的祖父周立波)》以后人的眼光反思了祖父母那代人的理想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