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台
这年秋天比往年热,都九月了,暑气还不肯退去。这天下午两点,我坐上一辆脏乎乎的“小公汽”,离开了哈尔滨。这不是一时的冲动。事实上,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这个念头一产生,我就一直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状态,不断想象城市之外的广阔乡野和印象中宁静朴素的屯落。我越来越意识到,作为一名写作者,我必须做一点改变现状的事情。就像有人说的:感觉代替不了一切,纠缠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只能让人心绪不佳……
小公汽在一条西南方向的公路上疯跑,司机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夹着一支烟,升起来的烟雾迅速飘出半开的车窗,就像被抽走了一样。车上挤满了人,有的只好坐在过道的加座上。其中有人在高喉大嗓地唠嗑儿,有人闭着眼睛打盹。我因为上来得早,坐了右侧一个靠窗的座位,一边看着车窗外面绿森森的田野(甚至感觉田野在飘动),一边有意无意听着那些尾音极重热情洋溢的东北土话,心里有种异样的亲切。
此行我要先到某县,那儿我有一个朋友,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他说给我接风;接着再从县里出发去乡下。按照事先的想法,我要直接到屯子里去,最好是一个屯子接着一个屯子往下转,每个屯子住一宿,转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我轻装简行,随身带了几本书和一个笔记本。我还想请朋友跟我一道走,不过他没答应我,他说我天天上班,就怕没空儿啊!
有件事我没对朋友说,此行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过还不太成熟。我一直想写一组东北农村的小说,总的题目就叫《东北平原写生集》,每一篇都以一个屯子的屯名做标题,其中可以涉及该屯的来历,屯里出过什么人物,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哪一年闹过灾荒,另外还有婚丧嫁娶民风民情……在我的想象里,这些作品应该是朴素平实的,不是油腔滑调的,甚至不是所谓深刻的。
我的想法是:读过这些作品,你就会对东北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了。
但是说来说去,眼下这一切仅仅是我的想法而已,具体操作起来不一定什么样子。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我应该做,有必要做,如果做得好,肯定是有意义的。
三个小时之后,小公汽一路按着喇叭,风风火火地撞进了县城。我见到了那位朋友,他安排我在县里住了一夜(接风的情形就不说了)。第二天,我便只身一人离开了县城。朋友十分抱歉,不停地说:“……真没办法。领导把我盯得太紧了,屁大的事儿也得找我,不是这个材料就是那个材料,全我一个人写。还不敢不写,也不能不写,除非你啥指望没有。我有啊。我的情况你最清楚,眼看就奔四十岁了,总得在四十、之前把‘正科’拿下来吧,副科我都干了五六年了,他们就这么吊着我……” 朋友又说:“我给老胡的字条你放好了吧?一到太平川你就上乡政府,直接找他。昨晚儿我刚给他打过电话。他们乡就有十几个屯子,够你转一阵儿了。老胡也喜欢写点儿文章,我们县报常发他的豆腐块儿。这老兄爱喝酒,喝点儿酒就白划起来没个完,到时候你就听吧。他以前是个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接着又调到乡里——当时叫公社——当文秘,后来又调到文化站,他不是爱写嘛!他这人还主意正。举个例子说:他家一直住在得胜台,别人早就劝他搬到乡上来,连房子都给他弄了,可他就是不动窝儿,每天骑个破自行车两头跑。这老兄才热情呢,一来人就往家里请……”
朋友最后说:“遇到什么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这些天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
接着我再一次坐上了小公汽。这辆小公汽比前一辆还要脏一些,不过乘客倒不比前一辆少,而且多数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显然是刚从商店买的)。看上去这些人大多是相熟的,一上车就听见他们热火朝天地说话儿,有说今年年景还不错的,有说谁的儿子再过俩月就要娶媳妇了,有说谁家的闺女考上了天津的南开大学,有说谁的老婆跟别人跑哈尔滨同居去了。
不久小公汽驶出县城,走上了乡间的土路,于是开始不停地颠簸,颠得人摇来晃去,感觉都要把人颠散架子了。这样颠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太平川。
太平川是乡政府所在地。向人打听之后,我走进乡政府的大院,找到了老胡。
老胡又矮又瘦,窄小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了,理着一个当下最常见的发型。我看见他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埋头看报纸,听见敲门,马上站起来,看住我说:“是鲍十老师吧?”
我急忙说:“对对,是我……”
老胡过来抓住我的手,显得无比的热情,嗓音尖尖地说:“我叫胡汉中,他们都叫我老胡。我都等你半天了。昨晚上高科长就给我打过电话,刚才又打了一个。我跟他说没问题,陪你是我的荣幸,再说本来我就是个闲人,闲着也是闲着……”
老胡放开我的手,在原地转了一圈,似乎要找什么东西却没找到,然后搓着双手说:“我们乡长在办公室,你想不想见见他?”
我想了一下,揣测老胡什么意思,不过最终说:“我看算了……你说呢?”
老胡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就算了……那就先到我家去,晚上我请你喝酒,我给你整点儿农家菜,然后在我家住一宿,屋子是现成的……别的以后再说。我那屯子离这儿不远,顶多不超过六里路,用不上一个小时咱们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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