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地金州城内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红门楼。

岁月更迭中，这座楼，以及住在这幢楼内的人，皆在时代的风云中经历着悲欢离合，兴亡盛衰。

巍巍红门楼，记录着人世沧桑，折射着人性正邪，呼唤着道德与良知的回归。

两座气势恢弘的门楼雄踞在中轴线上。第一道门楼很是壮观：青石狮子门柱，青石台阶，黑门框红门扇，四排紫铜色的门钉足有馒头那么大，虎头衔叼的门环足有脸盆那么大。最为讲究的当属门楼的楣帽。门楼正中央的牌面上镶有一块巨大的青石牌面，上刻“孝悌忠信”四个颜体大字。虎抱头的门楼顶子古色古香，飞檐走壁勾心斗角的建筑结构，把四柱冲天式的门楼烘托得熠熠生辉。门楼楣沿上的砖雕记载了关羽一生戎马倥偬的壮烈场面。门楼最为讲究的当属用料，四根立柱足有两搂多粗，檩子也足有一搂粗，椽子少说也有四把粗。“孝悌忠信”的牌面镶嵌在一根木梁之中，周边雕丹凤朝阳、龙凤戏珠、五子登科，蕴涵深邃，工艺精湛，令人叫绝。门楼前整块青石雕成的麒麟兽上马石和虎头兽拴马桩精致细微。门楼的落成在古老的金州城昭示出一种别开洞天的气数，被金州人称之为红门楼。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后记

田福元十四岁那年的一天夜里，田茂生去祁家台聚赌。祁家台的赌徒祁广禄和他是臭味相投的一路货，祖上也是殷实人家，到了祁广禄手里便踢地卖房，没几年便家徒四壁，成了名副其实的破落子弟。田茂生和祁广禄是赌场上的钱串子，他俩的到来总能令摇宝掷骰子的赌徒欣喜若狂，油灯下一片喧嚣。

摇宝掷骰子在万川河套是一种普遍化大众化的赌博方式，历史悠久，简单易学，能够数清手指头的人皆一目了然：两颗骰子放在瓷碟上，扣在瓷碗下，由庄家端起上下摇晃一通，然后庄重严肃地放在地上。前方的场子被一根木棍一分为二，一侧为单，一侧为双。赌徒们按各自判断猜中单或双后投注，揭开瓷碗后骰子上的点数是单单赢，是双双赢。如若庄家想大赌独赢，也可根据自己的判断卖掉可能赢的一方。于是，便在摇完骰子后高声叫唱：“卖单”或“卖双”。赌徒意欲大赌独赢，立即搭嘴续话：我的——待碗子揭开后输赢立见，该掏的掏，该收的收，泾渭分明一丝不乱。赌博这行当历来是君子玩意儿，小人见识。于是便应运而生了一种叫“揭飞碗”的小人举动：输红眼的赌徒，事先踩踏好逃跑路线，当庄家喊卖单或卖双时，立即搭嘴续话：我的！碗子揭开后如若赢，则兴奋得满脸红光，扑过去揽钱；如若输了，扭头便跑，赢了的赌徒则没命地追赶。因事先踩好了逃跑路线，一般总能溜脱。下次赌场见面，彼此无事一样，又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腿脚不灵便不幸被逮住，整治办法毫无君子风范：先任赢家一顿暴打，不论春夏秋冬，脱光衣服光屁股扫地出门。被乱棍打死或乱脚踩死者也不乏其例，官府只道是“黑吃黑”，蜈蚣吃蝎子横竖不是好虫，自然懒得过问。

祁广禄今晚手气不佳赌运不济，几个回合下来，兜里便掏不出一个麻钱。他只好退到圈外，背起手伸长脖子替别人操心。大凡赌徒都有一个不甘心的地方，就是自己赌往往猜不中点子，替别人操心则智慧过人，屡猜屡准。祁广禄为别人操心了一阵便死不甘心了。他挤出人群佯装去尿尿，踩踏好一条逃跑线路，然后又挤进人群。庄家摇罢碗子后赌徒纷纷下注。庄家刚喊了声“卖单”，他便迫不及待地应声：“我的——”庄家一个旱地拔葱揭开了碗子。单！他刚要转身逃跑，却被一簇鹰爪似的手抓住了领豁，赌场里哗地旋起势不可挡的叫骂喊打声。祁广禄魂飞魄散，浑身发颤两腿筛糠，面如土色，语无伦次，爷哩爹哩告饶不止。红了眼的赌徒哪里吃这一套？几只手麻利地脱掉他的洋布夹袄，露出被鸦片烟熏得焦黄的排骨条子。输了钱的人正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正好借机发作。有人迫不及待，从院子的柴火堆上抽来几根烟锅杆粗的柴火条，拿在手上试手劲。祁广禄用懦怜的目光乞求众人，回敬他的是一张张狰狞恐怖的面孔。他失望至极，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几根柴火棍撕裂空气，嗖嗖嗖地落在他身上，杀猪般的嚎叫划破了夜空……

“住手——”角落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喊声。赌场上顿时寂静。众赌徒回头一看，是田茂生！只见他一副富家子弟的豪迈作派，傲气十足地冲着众赌徒摆了摆手，示意闪开场子。然后慢慢撩起衣襟，从裤带上抽出钱袋，哐啷一声丢到众赌徒面前，斯斯文文地点上烟说：“赢多少拿多少，良心账，放人。”

这种“舍财买放”的行为是赌场上常见的侠义之举。谁也没想到被两个大烟鬼身体力行了！众赌徒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赢家绽出惬意的笑容，输家庆幸赌场没有被搅散，又有了捞本的机会。有几个赌徒情不自禁，冲着田茂生伸出了大拇指：“亮豁(仗义大方)！儿子娃！”赌徒们拿走各自该赢的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重新聚拢在油灯下。

祁广禄狗一样爬到田茂生的脚下，泪汪汪地仰视着他，吸嗤着鼻子，死活说不出话来。

“球熊样子！穿上衣服跟我走。”田茂生一副不堪为伍的样子，说罢背起手大摇大摆出了门。祁广禄穿上衣服一路小跑，饿狗随主似地尾随而去了。

两人来到一处大烟房，田茂生要了两个烟泡，两人一左一右对虾似的躺倒在烟桌旁。田茂生填上烟泡，把烟枪头对准油灯，一个鼓肺缩肠的深吸，然后闭嘴憋气，许久，慢慢张开干瘪的嘴巴，任青烟徐徐漫出。祁广禄诚惶诚恐却又饿狗看见热屎，怯生生地偷瞥了几眼田茂生，也贪婪地抓起烟枪……

过足大烟瘾的田茂生眼神里有了几分活气，乜斜了一眼迷醉初醒的祁广禄，咧起干瘪的嘴鄙夷不屑地训斥道：“熊样！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是咱们这号人干的吗？”

祁广禄过足大烟瘾也有了神气，鼻腔里“嗯”地发出一个长音，妄为不恭地回敬道：“咱两个乌鸦站到猪身上了，不要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身黑。”回头见田茂生睁着灯盏碗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又哭丧起脸说，“哥耶，兄弟我得罪了哪路神仙？赌场上他娘的交上了倒灶运，贼娃子打官司哩场场输。哎——狗皮倒灶鬼吹灯了！该踢的踢了，该卖的卖了，如今精毬打得炕席响，进赌场还是孔夫子搬家少不了书(输)……不瞒你说，如今我只有卖沟子了。”

“卖沟子也不能干这号羞先人的事！”田茂生腾地坐起身用烟枪敲着炕沿说，“不想想咱的先人是啥人？大财东！人上人！上八仙！穿上长袍短褂到万川河套走一圈，谁说不认识挖了他的眼窝！”

祁广禄懊丧道：“风水转了，时运变了，到咱这辈成了倒灶鬼……谁他娘发明的赌博抽大烟，我变鬼也要找他算账。”

田茂生老大自居装起人样说：“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话说回来，先人的地卖得，先人的房卖得，先人的牲口卖得，先人的脸面丢不得。你这熊人差就差在这一点上。”

“自家的脸皮都搔得没影影了，还顾得上先人的脸皮。”祁广禄自哀自叹地说。抬头又见田茂生横眉竖眼地盯着他，又唉天怨地了一阵，无奈地说，“大烟瘾犯了像老鼠啃骨头，像蚂蚁咬肠子，恨不得头撞南墙，把指头往门轴里塞，哪里还顾得上先人后人的。”

田茂生极力作出憎恶他低俗的嘴脸，懒得与他理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正颜正色地问：“今晚的事你说咋办？人情归人情，账归账，洋芋一项荞麦一项，亲兄弟明算账。”

祁广禄的脸皱得像裹脚布：“哥耶，你把心放宽，欠你的钱我想法子还你，一个麻钱不少，相信我，咋说我也是财东家的后人。”

“别东拉西扯，你拿啥还我？”田茂生黑风罩脸地问。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快打住快打住，什么河东河西？我是吃了几斤盐的人，活了这么大岁数只见过万川河边鳖晒盖，没见过鳖成精，还得了就还，还不了算毬，总得说个够斤够两的话嘛。告诉你，我田茂生是站得起放得下的人，也是啃骨头不塞牙缝的人。”

祁广禄像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眉问霜冻。片刻沉默后，像饿狗看见热屎，眉梢一展：“哥耶，咱俩门当户对，做一门儿女亲家行吗？我女儿玉玉嫁给你儿子福元当媳妇，你看咋样？”说罢眼巴巴地望着田茂生。

田茂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不指葫芦卖勺吗？把我当夯客(傻子)糊弄？我儿子才十四岁，你女儿比他大几岁？”

“女大三，抱金砖。”祁广禄说，“你老哥头咋不开窍？先送到你家，做饭烧炕洗衣服，省得你爷俩冰锅冷灶，等大一点再合婚也行嘛，这叫边煮羊肉边垒灶，不耽搁……咱俩的账嘛，也就一笔勾销，你也别说我为人做事狗吃羊肠子甩不断。”  田茂生不动声色，吐了口烟雾，佯装举棋不定，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祁广禄察言观色顺杆子朝上爬，凑过身来连珠炮似的说：“我女儿玉玉，人有人才貌有貌才，一貌两才，世上奇才少有。如今已十八岁，针线活样样精，地里的活儿不比小伙子差。要说做饭，那更是没弹嫌。揪面片、熬馓饭，泡酸菜、煮洋芋，脚拉风箱手擀面，把面擀得能照透太阳。财东家的女娃，有教养，胆小殷勤守规矩，你说向东她不朝西，瞎好不跟人犟嘴。”

“吹。你把牛皮吹得照透太阳。”田茂生打断他的话挖苦道，“少卖派！什么财东家的女儿？就凭你穷迫潦倒揭不开锅的熊样子，女儿能值钱到哪里去。”

祁广禄忽地坐起身说：“说了个轻巧！你掏了个驴的价钱想骑马！你替我赔了几个麻钱吗？我看上你儿子是个孝顺娃，图的是门当户对。要不，我宁把女儿掀到万川河里也不进你的家门。咱两个猪黑甭笑老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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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金州城一位独具慧眼的文化人从一位耄耋老人手里发现了傅青主的书法真迹，用电脑扫描后印制成册，引起文化界一片喧然。

二十多年后，田福元的儿子三娃成了万川河套“半仙”级的人物，中医治病兼算命看风水看前程，被达官显贵和开发商争相邀请，名气冲天，财源广进，率先在田家洼盖起三层楼房。民间传说田福元祖上传下药书、相书。田根旺心里明镜似的：祖上一本老黄历都没留下，大烟枪倒是留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