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来的朋友站在我的窗前,背对着我。在我们的正前方,是附属医院高大的十字形住院楼。据说,这个小城里,再没有比这幢楼房更高的建筑。
“你觉得它的外观像什么?”
我突然向他提问。
我的朋友转过身,狐疑地盯着我。
“有没有觉得那楼很轻?”我的语气森冷,“你先把一只眼睛闭起来,再往那儿看,它是不是像一只空壳的易拉罐?”
这是傍晚五点来钟,天空阴霾。来自附近海面的潮湿气流使温度在这一天骤然下降。稍前某个时候,我正在和这个柳州人侃谈各自脑海中的奇闻逸事。我说到就在我公寓正对着的这幢医院大楼里,发生过数不清的跳楼事件。柳州人的鼻翼当时像一对翅膀一样翕动起来。
“医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吗?怎么倒变成了自杀者的集中营?”
我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隐匿在他瞳孔后的惊骇。我说其实解释起来也简单,去医院的本来就是些与病魔作斗争的人,而疾病是最能消磨人意志的东西,对疾病的无奈超越了对死亡的畏惧,于是有些病人宁可选择纵身一跳。为了进一步阐释我的观点,我说到了更多的医院大楼。我对他说,你所不知的是,几乎在所有城市里,医院的跳楼率都是最高的。那些充满酒精、乙醚、消毒水味的特殊建筑里,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着这种令人伤感的节目。
“你知道吗?很多医院的一大笔支出,就是付给跳楼者家属的赔偿金。”
我的朋友不置可否,“那为什么很少这种报道呢?”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值得报道的都是些非常态的东西;这种稀松平常的事,当然没报道的必要。顿了顿,我补充道,“不过说实话,刚才我说的那些,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
我对他眨了眨眼睛,笑了。
我的朋友向我撇了撇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背转身,站到窗口,目不转睛地眺望那幢住院大楼。
在他沉默的那段时间里,我想起,若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我的整个二月份都将是空洞的,像一只被吸空的易拉罐,随时会被路人一脚踢飞。
2
我打算带我的柳州朋友去城郊的植物园看一看,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什么节目。话说回来,我也有自己的目的。一直以来,南方种类繁多的植物总让我感到好奇,我特别想知道我在这里见过的每一种植物的名字。这位朋友对风水、星象、农作物之类的学问颇有研究,对树木花草也该了如指掌。我们去植物园,也算是请他帮我了却一桩心愿。在去往植物园的大巴上,柳州朋友回顾起前一天傍晚我们的对话,他不无担忧地审视我的眼睛,一脸焦虑地说:
“我感到纳闷的是,为什么你会对医院里病人跳楼的事情那么感兴趣?你该不会也……你知道为什么大过年的,我这么着急地跑过来看你吗?”
他说起了一件事。去年夏天,他去桂林参加朋友的婚宴。就是在那个热闹的晚上,他见到一个沉默的小伙子。他不和任何人说话,独坐大厅一隅左顾右盼,眼神锐利而冷峻。这个春节到来前不久,那个人独自去了趟阳朔,在玉龙河边,他像吐一口痰一样,把自己抛进了水里。他溺水自尽的这天,是他与妻子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他的妻子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你总是让我担心。”
说完故事,他这么补充了一句。我无动于衷。
那故事从我朋友嘴里缓缓吐出的时候,大巴正驶过乡间的一片草莓地。天正在转晴,不时可见一束阳光冲破云层落向田野。我提议我们先下车摘一兜草莓提在手上。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们就可以边吃草莓边欣赏千奇百怪的南方植物。就像我们小时候喜欢的那样,提着一袋零嘴漫无目的地徜徉在农田里。那应该是桩温暖的事情。我的朋友——确切地说,他是我苏中家乡的童年玩伴,只不过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柳州——拗不过我,我们下了车,摘了约有两斤草莓,向草莓地的主人付了钱,重新上车去向植物园。在之后的乘车时间里,我打消了这位童年挚友的疑虑。
我向他保证,就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跳楼、上吊、吃过量的安眠药、割腕、卧轨,全死光了,屈指可数的幸存者里都少不了我。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对于生命,我只能迷恋,就像我与我父母的关系,尽管每一次看到他们的结果都是厌烦,但最终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从遥远的异乡回到他们面前,生是不可抗拒的,我爱它。我的挚友用食指挠着下颌上的胡髭,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那为什么大年三十晚上,深更半夜的,你打电话跟我说‘我不行了’、‘太辛苦了’、‘熬不过去了’,那是为什么?你知道你那样说话有多吓人吗?我电话都要掉地上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起自己的确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打过这么一个电话。他复述的那几句话肯定来自我的胡言乱语,尽管过后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想,当时我可能想向他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有时候,我是那么得难过;至于为什么难过,难过着什么,我自己基本上说不清楚,可那些难过的感觉的确存在着,在我的身体里若隐若现。
我的朋友后来在植物园的一条小径上替我自圆其说。
“是不是写作影响了你?他说,老写东西,人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但是,兄弟!他又补充了一句,别让大家再为你担心了。”
那是个浓郁的下午。不知怎的,我觉得用“浓郁”这个词形容那个下午再合适不过了。我终于知道了很多树木和花草的名字:箬棕、皇后葵、狐尾椰子、木棉、吊瓜树、海南菜豆树、红花天料木、芒果、印度橡胶榕、琴叶榕、酒瓶椰子、南洋杉、盆架子、米仔兰、黄梁木、高山榕、木菠萝、洋紫荆……有种树叫火殃勒,颇像一个暴戾男子的名字,让我记忆深刻。而另一种亦草亦树的植物,名叫散尾葵,妙曼多姿得让人对其怦然心动。令我惊讶的是,我生活在南方的这四年来,始终把弄清众多的植物当成高难度的事情,没料到它却那么简单。我的业余植物学家朋友在这个冬日的下午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在那个草木葱茏的植物园里,每一种植物的枝干上都挂着一张牌子,其上有工整的简体字标述着这种植物的名称、科目、由来和别名。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