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彼得听了火柴盒子的话之后,过了两三天的一个傍晚,他那里一个穿着乌黑的衣裳的女人来访了。她显着可怕的脸,走进小屋子里,坐在他的眠床的旁边。
孩子是很知道她的。她是常常跑到贫民窟,并不打打招呼,就一直闯进大家的屋子里,分起写着宗教的事情的本子,讲起上帝的事情来的女人。
孩子们都怕她。从她脸上看见过温和的微笑的,从她薄薄的嘴唇里听到过漏出来的亲热的言语的,一个也没有。而且,她所常说的上帝,一定也和她相像。为什么呢,因为她所说的上帝,是总在愤怒,命令道,穷人应该劳动,应该常是满足,感谢那辛苦的生活的。
今天,她也装着吓人的眼,凝视着小彼得。彼得很想逃走,躲起来。但是,真可怜,他连动也不能动。
“我的腿痛得很,”他悲哀地诉说。并且心里想,这样一说,这可怕的女人也许会和气一点罢。
但她用粗暴的声音说了,‘那是上帝赏给你的试探呀。好好的忍耐着啊。”于是她问道,“你每天早晚,可做祷告呢?”
“不。”小彼得正直地回答。
可怕的女人显出高兴的脸相来了。
“看哪。所以你跌倒,折了腿的。”
“不对呀,”小彼得喃喃地说,“我是,去溜冰,栽倒了的呵。”
“不要回嘴!”可怕的女人恼怒起来,大声说,“正因为上帝要责罚你,你才跌倒的。还不只这样哩。你不知道不做祷告的坏孩子,要到什么地方去么?”
“我,不知道。”
“到地狱里去呀!”可怕的女人高兴地说,“他们应该在那里永远受苦。用火来烧,恶鬼们用了烧得通红的钳子来夹,应该苦得发出大声,吱吱地叫。你的腿,很痛罢。但是比起你该在地狱里去受的苦痛来,就毫不算什么了。还有你的母亲,因为不教你祷告,也应该一同到地狱去。”
可怕的女人去摸她那总是提着走路的大口袋,拿出一本小小的书来。一看,那书面上,就画着一个男人站在大海里,擎起两手在哭喊,左右两面,跑来着拿了大钳子的可怕的脸的小鬼们的画。
“看看这本书,”可怕的女人说,“那么,就会知道不信上帝,下世是要吃怎样大苦的罢。我得去了。为了将神圣的宗教的安慰,去给另外的人们呀。”
她走出屋子去了。这一来,虽然夜晚已经到来,但因为这可怕的女人不在了,在小彼得却觉得愈加明亮。
然而他又总觉得有些害怕。如果应该落地狱去,无年无月,总是被火烧,受苦楚,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呵。而且还说连那和气的,好的母亲,也非下地狱不可。为什么呢?母亲是无论什么时候,总是那样地怀着好心,每天每天,勤勤恳恳地在工作的。
小彼得正在想着这些事,忽然,屋子里面,响满了幽微的,嘎嘎地轧轹似的嗤笑的声音。声音是听来就从床边发出来的,小孩子抬起眼睛来一看,看见床边的桌子上,水瓶和杯子,正在大笑得快要栽倒了。水瓶的胖胖的肚子,一晃一晃地动摇着,其中的水涌起着小小的波。
“唉唉,挡不住,”杯子呻吟似的说,“我的身上是有条开疤的,笑起来,这就针剌般作痛。呜,呜,身子快要炸得粉碎了。”
“为什么那么笑着的呢?”小彼得问。
杯子只在哼哼地呻吟,但那胖胖的水瓶,却一面笑得全身摇摇不定,一面叫起来道,“多么糊涂的女人呵!”
小孩子心里高兴了。水瓶说那个可怕的女人糊涂,也许这倒是真的。倘使真,那么,自己,还有母亲,也许不必往地狱里去就可以了。
“为什么那个狠女人是糊涂呢?”他问。
水瓶的颈子边的水,发出轻微的声音来。她停住了笑,反问道,“你没有听她所讲的地狱的话么?”
“听的,”小彼得说,“所以,我很在发愁。”
“那是因为你和那女人一样糊涂的缘故啊。”水瓶鲁莽地喃喃地说,“我知道这地狱,但创造那个的,不是上帝,却是人们啊。而且孩子和大人的往那边去,也并非因为忘记了祷告,只为了穷呀。静静地躺着罢,我来讲地狱的故事给你听。”
“请呀,”小孩子低声请托着。
“你可曾遇到过很热很热,热得挡不住了的事情没有呢?”水瓶问。
“有的。一到夏天,这街的大路上,就热得喘不过气来的。”
“好,你试想象一下,比这热还有一百倍的热来看。空气简直像大的火焰模样,将人们的脸和手,炙得刺痛的热呀。——屋子里面,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炉。在那中间,火焰炎炎地烧出五彩。这就将猛烈的热气,喷在屋子中。一个男人站在炉前面。他是赤膊的。凶猛的热,扑过来挤紧他的脑袋,从发红的刺痛的眼里,流出眼泪来。他拿着大的铁管,将这伸在烈火里。也有将铁的车子,上面堆着通红的黏黏的东西,推着在走的。铁管的头上,缀着通红的火的水瓶,孩子们用剪刀将这剪下来。倘有不小心的,他们就被烧得从皮一直焦到骨。有些孩子,是拿着烧得通红的水瓶,忧愁地发着抖,不歇地在奔走。他们的脸上流着汗,身子是紧张地颤抖着。他们是整天捏在燃烧的死神的手中,不歇地在奔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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