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的虚空
石淑芳
一只螃蟹的爬行
1988年的春天,刚刚初中毕业的我像只失水的螃蟹,惶恐而无助地开始了孑然一身的爬行。
其时我梳着两条笨拙的粗辫子,脸色被山风磨砺得黑红粗糙,眼眸像带着茸毛的青涩柿子一样单纯而迷茫。小村狭隘贫穷的质地决定了我是无根的漂萍。虽然那所简陋的乡村中学需要踏着寒风迎来,顶着酷暑送往,身上鳞次栉比地残留着冻伤和跳蚤肆虐的暗疤,但是对于孤苦无依的我,却是内心休憩时唯一冒着热气的窝棚。
我跟着父亲来到千里之外的煤矿,蜗居在城郊一个简陋旅馆的二楼。旅馆的费用由矿上来出,父亲的活计是侍候一个高度截瘫的老矿工,他给老矿工买菜,洗衣,接送孩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做活时更真实的状态,但我从他抽烟的姿势上洞察到他的内心。那连贯不断的烟圈儿,满屋子都缭绕着他的愁闷。只要下班回来,他就把自己围裹在一片烟气中。
我们的愁闷各不相同。他有待养的老人和远别的妻子,我有未竟的学业和心底失恋的哀伤。城市的夜凌乱而焦躁,窗外的喧嚣是异地的风物,故乡的虫鸣被远隔成一怀伤情,尽管如此,我追梦的脚步仍无比决绝。我不知道我的前路是什么,在静等上天赐我机会的一个个枯坐的百无聊赖里,我吟诵随身携带的语文课本,以阳台下滚动的人流为背景,不合时宜地默写英语单词,幻想那些寥落在记忆中的外域音标是梦想远处挥舞的羽毛。
城里人行走靠自行车,不像山里人靠一双脚板。我推着父亲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一辆锈迹斑斑、车铃喑哑、其他零部件沉滞闷涩的大杠自行车,开始了漫长的征服自己之路。操场上我一次次摔倒,捂着血迹斑斑的脚,有时瘸着腿,忍着大腿乌青处的隐痛。被车杠压住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本来虚弱无一支撑的丑小鸭还要在大庭广众下展览自己的笨拙。十七岁的矜持和羞涩必须屈从生存的冰冷,如果短时间内我不能驾驭父亲高大肮脏的坐骑,我这株移栽的植物将无法在水泥地上扎下哪怕一丁点儿微弱的根须。
溃退不是我的本意,生活不被我踩在脚下,我就要被生活踩在脚下——家境、外貌和戛然而止的学业,没有一样可以加固我生长的根基。我只想活着,触角灵敏脆弱,迎接风霜时恰又柔韧无比。
像河岸边树荫在河水中的投影,我仰卧在旅馆小床上的独梦很驳杂,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父亲的朋友扔给父亲一张电影票,这对灰色的我无疑奉送了一场文化盛宴,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看电影的正式和隆重。和乡村露天电影迥异的是城里影院有秩序的凛然。我看到座椅上密集到恐怖的人头,听到嗡嗡作响的嘈杂。这些热闹像透明的玻璃墙,墙内盛满虚浮的繁华,对一个乡下丫头来说,这堵墙隔膜而生硬。邻座一对情侣在缠绵,男人柔情地注视、抚摸,女人像一颗珠宝,高贵而宁静。我回想乡下打麦场的电影,月亮打着温亮的光束,小孩子像扑水的小鸭,新奇无羁地欢呼雀跃。零散的人群中,劣质烟酒味儿、浓烈葱蒜味儿、沉闷汗腥味儿,以及张扬的雪花膏味儿以暗流的姿势潜进麦草香洗浴的空气中。青年男女飘荡的眼神,看似无意的肌肤浅表摩擦,山乡特有的直白、生机和简洁的肌理,与精致而幽深的城里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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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无声,流年暗中转换。新的一年,时间的卷轴正依次打开,岁末年初之际,文学领域内各个门类、各种文体的去岁总结轮番上演。这里面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网络文学、童话作品等,不同作者笔下,视角有所区别,形制上亦有观察、扫描、年度综述之差异。就散文来说,受制于从者众多、体式繁杂的基本生态,大到全国,小到地市,若想做到全面地把握,且抵达准确、客观、经脉分明之境地,着实难上加难。难度的形成大概由于以下几个因素:其一,阅读数量和阅读视野方面难以得到保证。全国层面且不言之,就拿省份来说,每年刊发的作品保守估计也在几千篇以上.做到系统跟踪几无可能。而此处所提及的阅读视野,涉及能否兼容随笔、札记、序言、后记、纪实篇章、博客文字、书信等体式,能否从这些体式中发掘到隶属于散文文体的篇章,或者说发掘到散文之新的生长点所在。所有这一切对于作为个体的评论人而言,皆构成巨大的挑战。其二,评论者文体自觉意识的高度问题。此处的文体自觉意识对应着对文体演变、理论发展情况的熟悉度,通俗地讲,就是评论者是否带着发现的眼光、带着问题意识进入文学现场。目前来看,小说领域内堪当大任者较多,而诗歌领域次之,至于散文,则和童话及科幻小说一道,多少有点萧瑟的味道。尤其是在近几年散文态势趋于平稳,思潮的鲜明性尚未得以确立的境况之下,前瞻性也好,理论归类也好,皆存在现实操作的难度。其三,共识的欠缺,即判断散文优劣的标准尚不明晰。什么是好散文?目前来看各说各话,孙绍振先生曾著文倡导回到秦汉古文的传统中,以确立散文的宽博和深度,贾平凹先生则推出“大散文”观念,意欲以文体的驳杂和会通取得散文在气象品格上的拓展,而陈剑晖先生则主张确立散文的内在诗性机制,恢复散文的诗性正统,如斯等等,皆难以作为主体性标准进入到纷繁多样的写作实践中去。若生硬地去推行一个标准的建立,横扫固然痛快,然却易于造成摞砖砌墙成小院的局面,如此则会把众多的作品推到墙体之外,成为漂游无定的浮萍。评论者的偏好易于克服,评价标准也可端出,但其审美判断能否为大多数人信服则成了问题。而涉及具体操作层面,作品刊发的刊物等级、获奖情况、写作者的名头等这些标准之外的因素往往容易渗透进来,进而干扰个体性审美标准的确立。
出于上述客观因素的制约,此次接到为2015年度河南散文年选写述评的任务,自然惴惴难安。需要说明的是,年选评述和年度综述尚有所不同,就笔者掌握的情况,部分中原散文名家在过去的一年中皆有佳作问世。比如:冯杰散文新著的出版,以及刊于《散文》《黄河文学》的作品,皆为力度之作;鱼禾刊于《人民文学》《莽原》《黄河文学》的新作,持续了其高质且高产的势头;耿占春的《沙上的卜辞》系列以及隐形书写系列相继攻取《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十月》《文学报》等主要阵地,即使放眼全国,亦为思想随笔类高峰写作所在;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郑彦英也处于勤奋高产的情况;平顶山的曲令敏女士则在这一年推出其书写地方水文的力作;寓居外省的艾云和梁鸿亦成绩斐然。在此仅举数例,或许有些疏漏,以上所列皆为中原散文写作成绩获得之一部分。上述作品再加上本次年选中涉及的诸家之作基本上构成了2015年河南散文写作的概貌。
散文作为文体之母,在华夏文化体系内源远流长,奉献了诸多黄钟大吕之声。打开古典的辞章地图,常有高山流水、空山绝响扑面而来,在世界文学的范畴内当仁不让地成为构筑民族文学自信的基石之一。近代以来,小说成为主要文体,逐渐取代了散文的辉煌地位,但散文在保存自我的体温、言说心性、认知并确立自我等方面依然具备不可取代的特性。此次省作协、省文学院首次推出散文年选,不仅有着不同文体之间均衡发展的考虑,对于小说大省态势下相对较弱的散文写作局面,对于处在零散性状态下的中原散文,无疑是一次极大的激励和提升。考虑到综述自身的难度,在保持自我阅读的初发芙蓉之感的前提下,为了预防年度综述演化为表扬名单,这里需要阐明的是,我的阅读意见仅仅针对具体文本自身,审美论断也并非指向其人其文,切盼诸君谨记。
……
历史文化类散文在年选中所占比重最小。评论家何弘的《小柱头、<水浒>及职业看书》,看似谈读书,实则大不然。里面夹杂着吐槽、自我解构、阅读经验、童年感怀等多重经验,分享的姿态和反讽的手法使得这篇短小的随笔趣味盎然。作家墨白的《生活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外一篇)》,将小说人物的精神困境与自我成长历程中的困境叠压在一起,形成一种互文性的局面。这种互文性的写法在我的阅读视野中是鲜见的,因此激发了我自身的强烈阅读欲望。文学阅读与科学研究在面对高、新、尖的对象面前,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可以激发观者原初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当然,只有拥有足够丰富的经历以及足够宽阔的阅读,“我”的故事和他者的故事才会相互激荡,相互交融,这个时候,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如作者笔下的西斯托·罗德里格兹一样,坦然地面对苦难与人生的错位,并与它们达成和解。和解是很难做到的,和解不是一种语言表达,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业已内化的情怀。胡亚才的《1929年的那次比武》读来跌宕起伏,借助扎实的叙事功夫,不仅将三场比武讲述得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作者要从这一民间口述史下的华彩篇章中发掘真正的武学之道。陶阿訇与今空大师之间,既是比武对象,亦为师友,他们之问即使不发一言,但通过武术动作和细节皆读懂了对方的内心,今空大师后来的北去与壮烈即为例证。武学之道当然不在胜负,而在于对生命的大悲悯,对于后学的呵护与触发。也只有这种武学之道才会越过具体的人事,越过不同民族的界限,进入文化传承的主脉络之中。陈峻峰的《幸与不幸:不惟城市的话题》,借助李长声的写域外的随笔,越过老城及相关文化保护的层面,思考当下纯文学的生存困境。尽管没有给出终极的答案,但这种自问的提法却凸显出知识分子或者作家反思的认真。张艳庭作为中原80后散文写作群体中的佼佼者,凭借一向扎实的文史阅读,建立其散文作品长于思辨的特色。《“民间故宫”的华丽与哀愁》,游记模式下其实潜藏着对一座古老宅院的深层解读。大院对人性的禁锢,大院的沉浮与权力之间的依附关系,皆让观者发出历史的浩叹。
中原为文化的根系、乡土的重镇所在,大转型的时代里,如何通过散文的笔触勾描我们的乡愁,安置彼此的文化守望,同时迎着现代性的潮流,书写灵魂深处的动荡和思考,这是摆在每个中原散文作者面前的任务。正所谓,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耳!
葛一敏编的《2015年河南文学作品选(散文卷)》收入石淑芳、安庆、贾志红、刘学林、廖华歌、睢建民、陆诗秦、浅蓝、吴文奇、秦湄毳等作者在2015年发表的散文作品。
河南是中国的农业大省份和中国最不发达的内陆省份之一,以化石式的凝固状态呈现出中国文化的古老模式,这为河南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极具文化价值的描写对象,也成为乡土中国面临现代性时命运的缩影。
河南作为中国古代文明的核心地区,却在历史长河中渐渐失去了中心地位,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沦为了长期的“外省”和“他者”,并陷于一直试图接近中心却又不被接纳的错位与尴尬之中。
葛一敏编的《2015年河南文学作品选(散文卷)》中收录的这些作品通过散文的笔触勾描乡愁,安置彼此的文化守望,同时迎着现代性的潮流,书写灵魂深处的动荡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