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白马,变化之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时光如果倒流那么一小段,谁能想到夺补河会断流?谁会想到白马的原始森林会砍光?谁能想到阿波珠们也能开着汽车进寨子?谁能想到寨子里的人半数以上都去了城市?谁能想到那么多白马人嫁给汉人或者娶回汉人?谁能想到办了六十年的白马小学,刚刚搬进新校舍,却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由陈霁所著的《白马部落》一书是一部讲述白马人历史和风情的散文。白马人是生活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少数民族,主要聚居在四川省平武县,解放后被归为藏族,但实际上他们与藏族并不相同。白马人有自己的语言,沿袭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习俗,也有着受人敬仰的英雄人物以及与这些英雄有关的动人故事。
由陈霁所著的《白马部落》一书收录了《枭雄己去》《山神叶西纳玛》《毒咒》《格绕珠医生》《巫师》《一个人在故事里进进出出》《羽西的幸福》《明星陨落之后》《有一种鬼名叫摩古》等散文作品。
《白马部落》行文细腻,自然流畅,书写了一部属于白马人的史诗。书中十七个人物的动人故事,就几乎概括出整个民族的近代历史,而他们的命运也昭示了这个民族的命运。
引子
二十几年前,仲春,我第一次去白马。
出平武县城,往岷山深处才走几十公里,海拔从几百米噌噌蹿上两千多米。于是时光倒流,季节回返,桃红柳绿不再,抬头就是雪山。夺补河流淌在大峡谷底部,细瘦得楚楚可怜却涛声如雷。白马部落的十八个寨子散布两岸,一律的土墙板屋,三层小楼,顶着鱼鳞般的石板或者杉木块,拥挤在山洼山脊。
俨然是现实版的世外桃源。人数千余的部落,人人穿长袍,束彩色腰带,圆盘毡帽上飘弋着白羽毛,仿佛从远古走来。一家来客,即使素不相识,寨里人也奔走相告,纷纷端来荞根子、火烧馍之类特色美食相待。夜晚,男女老少挤在火塘边,争先恐后地给你唱歌。酒坛就摆在那里,好几根箭竹吸管同时伸进去,嘶嘶地吸,像自己在家里一样随便。
歌几乎覆盖了白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们像是些鸟儿,平时被关在人们心中,一旦喝酒,它们就会扑腾着飞出来。那天晚上,激情的歌唱接力一直持续到深夜。其中一首古歌,过去只在过年时由长辈们唱出,调子苍凉悲怆,几乎让我落泪:
平原不属于我们
草原不属于我们
我们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是大地上的过客
活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只有我们的歌我们的舞
才属于我们自己
从那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这个民族。
平武地方文献记载,在宋代,整个平武县都是白马人的区域;明初,今天的县城所在地龙安,不过是他们一个叫“安洛”的寨子;一百年前,黄羊、木皮、木座等乡还是清一色的白马人。而今,只剩下一个白马乡,与九寨沟的勿角、甘肃文县的铁楼为邻。居住在这三地的白马人同属白马藏族,分别叫夺补、厄补和达嘎。三大部落隔山而居,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川甘两省三县,白马人总人口号称两万。但是,仍在说白马语、民族特征保留较为完整的,还应该缩水一半。太小的民族孤岛,在太庞大太强势民族的包围中,像一枚被含在嘴里的糖球,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们整体上还是文盲。没有文字,历史无法落地生根,转瞬化为云烟。每一个老人的离去,都是一小块历史的消失。生活在时间的混沌里,率性随意的父母,往往只知道自己孩子生在“挖洋芋的时候”,或者“下大雪那天”,他们怎能知道一个部族的来路?
生活曾经印版一样重复,亘古不变。在他们的视野里,国家很淡,皇帝很远。南宋晚期,龙州(州治现平武县城龙安镇)来了个汉族土司“王老爷”,代代相袭,官位一坐就是七百多年,职能却似乎主要是管自己在白马的代理人——番官。因此,白马人不知道什么王法,更不知道孔孟之道、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爱就爱,无拘无束,似乎还处于人类童年。社会秩序由番官、头人掌控,白该(巫师)全权代表了山神叶西纳玛,引领着白马人的精神舞步。现实与神话,活人与鬼魅,边界模糊。
直到新中国建立,他们一步登天,从原始共产主义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一九六四年,一个叫尼苏的白马姑娘来到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毛泽东接见各民族代表时,她害羞,已经从第一排退到第二排,但毛泽东还是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越过第一排的人头,毛泽东问她是什么民族,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带队的官员急忙救场,说是平武藏区的藏族。毛泽东再看了看尼苏,摇了摇头,说从服装、人的面目看,她不是藏族。
最高领导人的质疑,让已经学了文化的白马干部们追问,我们来自哪里?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白马族属研究一度是那些年的热点。著名历史学家徐中舒、缪钺、邓子琴和少数民族语言学家孙宏开等人,也许,还应该包括社会学家费孝通,他们的意见是主流,认为白马人就是氐人后裔;而羌族学者任乃强认为白马人是羌人后裔;桑木旦等藏族学者则认为白马人是藏族的一支。而白马人自己,始终坚信自己就是白马氐。
对于族属的,白马人差一点心想事成。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一切又重新归零,他们依然来历不明,身份模糊。“白马人”只能作为他们身份的一个最大公约数。
二〇一三年年底,我获准去白马挂职体验生活。行将出发之时,央视播出了《探秘东亚最古老的部族——白马藏》,由此,我知道了一个关于白马人的惊人发现。
人类起源于非洲,此说已经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参与“全球基因地理”计划,在平武县医院偶然得到了白马人的基因样本,发现白马人的祖先五万年前就走出非洲,到达亚洲大陆。他们比日本北海道的阿依鲁人、印度洋上的安达曼人更加古老。因为地理的封闭以及不与外族(包括汉族、藏族和羌族)通婚的禁忌,他们古老的基因一直未被稀释。
这部纪录片像是特意的安排,及时为我的白马之行打底。于是,我对白马部落的聚焦,从一开始就有了一个超大的景深。(P001-004)
后记
坐在白马乡政府宿舍窗前,目光从刚完成的《白马部落》书稿上移开,看窗外雪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下了一夜,目前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瑞雪增添了我心中的愉快。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谁在将银色纸屑漫天抛洒,庆祝我终于交出了这份年度成绩单。
过去的两年,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白马。我像一个独行侠,开一辆越野车,奔走于各个寨子之间。
起初,我心中设想无数,目标却并不清晰,无知无畏,单凭热情拍马而去。对白马人,我只知道他们人数很少,自称氐人后裔,古老,原始,神秘,来历不明。我并不知道它能够给我提供些什么。
二〇一三年底,我到白马歌手门朝友做客——那是我正式去白马前的一次热身。寨子叫自耶里,白天,我在火塘边与他们特意请来的白马老人聊天,喝酒。聊着,喝着,他们常常也情不自禁地歌唱。在这些古歌中,一个古老民族的本真面目渐渐出现。晚上,躺在老门的床上,听夺补河涛声如雷,山风一阵紧似一阵。老门曾经是农民、军人、部队歌手、白马乡文化专千和绵阳歌舞团歌唱演员,有过娃娃亲对象、部队美女恋人、白马农村妻子和同是歌舞团演员的爱人。现在,他提前退休,一个人回来了。除了一身的毛病,他几乎没有从城市带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本书,一张碟。言谈之间,他对城市,甚至音乐,都心灰意冷,甚至有几分厌倦。改革开放后进入大中城市的第一个白马青年,与外部世界的对话似乎以失败告终。一道白马人不曾了解的现实之墙,让他碰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他从寨子出发,现在又回到寨子,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寨子里的白马人。
门朝友几乎是我当时在白马唯一的朋友,他的白马名字叫门格瓦斯。门朝友是他的汉语名字,他成为一扇“朝”我这个朋“友”开启的白马之“门”。也因为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而成为我第一个写作对象。这多少有点意外,却又像冥冥之中的安排。
马年伊始,我正式到白马挂职。那是大年初五,白马冰天雪地,但到处锣鼓喧天,熊熊篝火通宵达旦。圆圆舞、猫猫舞以及平时很难看见的曹盖面具舞,伴随着古老而粗犷的白马民歌,跳得昏天黑地,荡气回肠,让人如痴如醉。家家户户都飘着炊烟,酒香笼罩了每一个寨子。这是族人一年一度的大团圆,精神的大释放,整整一个民族掏心掏肺的告白。按照老门列出的名单,先是由他带路,后来是乡里分管文化的干部陪同,我们按图索骥,叩响了一户又一户白马人家的房门。于是,一扇扇粗重的木门应声而开,火塘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许多精彩的故人往事,就像深埋在炉灰里的洋芋,扒拉出来,不等将灰拍干净,已是香气四溢。
我的白马朋友越来越多。嘎尼早、格绕珠、尼苏、曹宝和索中早夫妇、阿波珠、格格、格珠、格汝、塔汝、格波塔、旭瑟休,约中波……甚至曾经的麻风病人羽西,他们都是我在白马活动的支点。经常在寨子里转悠,见了太多的白马人,我就具有了白马信息总汇的性质,比好些土生土长的白马人还了解白马。那些日子里,我不是坐在白-5老乡的火塘边采访,就是待在乡政府的宿舍里写作。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节,坐在没有空调的宿舍里,或者行驶在冰雪覆盖的三十里“鬼门关”,白马强大的气场让我内心安静,且温暖如春。
二〇一四年秋天,当我写满几大本采访笔记之后,我的长篇纪实散文《白马叙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力图通过全景式的文学视野。系统,全面,为白马人立传。这也是我的初衷,大约也是关于白马人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但是,《白马叙事》这个容器太小,还有更精彩的东西它无法容纳。许多的人物,带着他们各自的人生故事,不经意就撞上门来。他们随时活跃在我心中,像是些候场的演员,激情充沛,跃跃欲试。我意识到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一座文学富矿。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着,不能不继续往白马的深处走。
于是,就有了《白马部落》。
自古以来,白马人僻居深山老林,遗世独立,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独特的一支。他们是异数,是人文奇观,是民族的活化石。这种堪为奇迹的文化遗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生活于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一旦大门打开,八面风来,他们坚守了上千年看似坚不可摧的民族文化。也可能像某些刚刚出土的文物一般,瞬间化为一地碎片。发展如疾风暴雨一般的近半个世纪,对白马人而言,几乎是摧枯拉朽,翻天覆地,一跃而跨越千年。
时代的大幕拉开,追光打在《白马部落》十七个章节的十七个人身上。他们中既有旧社会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也有新中国仓促上任的文盲干部;有命运多舛的医生,也有神秘莫测的巫师;有一鸣惊人的歌舞明星,也有潦倒一生的倒霉农民;有铁骨铮铮的侠义汉子,也有偷鸡摸狗的浪荡少年……他们带着祖先古老的基因,穿着白马袍服,在中国大转折、大变革的大时代中,呈现出不同的命运轨迹和生存状态。十七个人的故事,就是这个民族的故事;十七个人的命运,就是这个族群的命运。这十七个不同的侧面,组合在一本书里,就是一张原生态白马社会的完整拼图。
时光只需要倒流那么一小段,谁能想到夺补河会断流?谁能想到白马的原始森林会砍光?谁能想到阿波珠们也能开着汽车进寨子?谁能想到寨子里的人半数以上都去了城市?谁能想到那么多白马人嫁给汉人或者娶进汉人?谁能想到办了六十年的白马小学,刚刚搬进新校舍,却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这是白马小学校长阿波珠的视角,也是大家的视角。
现在白马的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现代化的大潮席卷全球,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祖宗的遗产迅速丢失,流行文化成为人们的一种共同话语。社会的前进和传统的继承如何统一,从来都是全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乃至更远的未来,白马人还是白马人吗?
我无意预测未来。但是,我相信《白马部落》在纸上留存了一个民族渐行渐远的背影,这让我多了几分欣慰。
既然是非虚构,我力求还原真相,尤其是追求本质的真实。所有的故事都来自第一手采访。但是,老一代白马人的时间概念模糊,模糊得甚至连生日都忘记。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可能讲出不同的版本,甚至,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讲同一个故事都大有出入。于是,我只能按自己的判断和需要来使用素材。白马人少,关系盘根错节。故事里的人物,有的属于先辈,有的就是我的朋友本人。为了减少对相关人士的打扰,部分人物用了化名。即使这样,为保证《白马部落》的真实和完整,某些文字还是有可能引起白马朋友的不快。在此,我预先致歉。但我不能刻意回避。
感谢平武县、白马乡的领导、朋友、乡亲们为我写作提供帮助。
感谢四川省作协的持续关心。
我唯有继续努力,力争把下一本书写得更好,以回报诸位。
二〇一六年三月四日 于王坝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