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现在著名文学家萧红的文学作品集,是萧红对自身经历的讲述,书中篇章大都是自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桥》等整理而来。
萧红以《生死场》、《呼兰河传》等里程碑式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闪光的足迹。萧红虽然在世界上仅生活了三十一个春秋,但她以炽热的生命之火,熔铸出了近百万生动清丽、富有民族精神的文字。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戏剧,萧红的笔端,始终闪动着现实主义的风采。这为她在国内外读者心中,赢得了极高的声誉。祖国的灾难,故乡的沦丧,个人遭遇的坎坷,使得她的作品带着凄苦和愤世的情绪。
《馨香一缕寄云边》中的篇章,大都是自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桥》等整理而来。这些文章多带自传性质,算是叙事性散文。编者又根据各文中所描绘的内容,分成三篇。上篇“寂寥童蒙”以童年为主,既有对萧红冷漠专横父母的描述,又有善良淳厚的祖父所给的温暖;既有萧红的亲身经历,又有她以儿童为体裁创作的小说。中篇“流年情事”多是描绘她和萧军在哈尔滨共度的岁月。下篇“明灭浮生”则主要讲述是她和萧军情感出现裂痕之后的孤独情愫,以及对鲁迅先生的敬仰怀念之情。这番编排,或许正是一幅理解萧红精神历程的地图。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
“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
“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哪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P7-10
浅水湾头浪未平
萧红葬在浅水湾,当时(一九四二年)正是香港的沦陷时期,只能草草下葬。所谓“坟墓”只是黄土一杯,再围上几块石头,中间竖了一块写着“萧红之墓”的木牌,后来连这块木牌也不见了。
萧红墓的“凄凉景况”曾引起许多朋友的伤感。聂绀弩有”浣溪沙”词一首,题为《某岁过萧红墓》就是有感而作的。词云:
浅水湾头浪未平,独柯树上鸟嘤嘤,海涯时有缕云生,欲织繁花为锦绣,却伤冻雨过清明,琴台曲老不堪听。
绀弩后来把“独柯树”的“独”字改为“秃”字,作为“定稿”。但我觉得还是原作较好,“独”字可以表现她死后的“寂寞”。
新诗人戴望舒有《萧红墓畔口占》四句,也颇脍炙人口。诗云: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海涛闲话。
另一位新诗人夏果则因戴望舒这一首诗而引出他的另一首诗:
漫长的十五年啊,
海涛也诉尽所有的话语。
而漫长的十五年,小树失去所踪,
连“墓木已拱”也说不上了。
放在你的坟头的——
诗人曾亲手为你摘下的红山茶,萎谢了,
换来的是弄潮儿失仪的水花!
诗中说的“十五年”,是从萧红下葬浅水湾那年开始算起的。一九五七年,萧红骨灰迁葬广州银河公墓。此诗就是为萧红的迁葬而写的。
萧红迁葬一事获得成功,得力于香港文化界的朋友奔走颇多。记得当时送骨灰坛子到广州的,是已故老作家叶灵凤。
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鲁迅
在现代中国妇女里面,有四个人曾经以她们的作品令我心折。好像四种风,从四个方向吹来,她们从不同的社会角落出来,传统不同,环境各别,因而反应和影响也就不能属于一致,有时候也许完全相反。……最后一位最可怜,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之中过活,我说的是已经证实死了的萧红。
——李健吾
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
——丁玲
朦胧的月色布满着西安的正北路,萧红,穿着酱色的旧棉袄,外披着黑色小外套,毡帽歪在一边,夜风吹动帽外的长发。她一面走,一面说,一面用小竹棍儿敲那路边的电线杆子和街树。她心里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也一跳一跳地。脸色白得跟月色一样。
——聂绀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