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唱,一曲特殊式样的中国哀歌;洛阳,一座失落在荆棘中的辉煌城市;这一片荆棘之中,却并没有幻化出杰阁凌云……
故事线索是离乱的南北朝时代,一个南方工匠被胡人掳到北方役作,先在大漠中的佛窟,后在中古时代世界最大的城市洛阳。他以为他的妻子惨死已久,多年后,一个面容酷似亡人的女子却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是北朝的王妃,朝中权臣清河王的妻子。这一切是否仅仅是他的幻觉?如果这个幻觉多少系于他雕凿佛像的生涯,他的幻灭是否也和这城市最终的毁灭有着关联?
这部作品以生动可感的文学手法,在北魏洛阳的兴衰中,将恢宏的北朝艺术后的黎庶世界展现给现代人,勾勒出中国人记忆里一段失落的过去,以及那个时代给予普通人的忧患。
洛阳,这个荣光已经被埋没在蒿草中的古代名城,曾几何时,却是贵为“天下之中”的十三朝古都。
由北魏洛阳的兴衰,这篇小说试图勾勒出中国人记忆里一段失落的过去,以及那个时代给予普通人的忧患。精美奇譎的北朝佛教艺术所蕴涵的心理情境,提供了小说独特的线索。
故事始于一个南北朝时期南方工匠的遭际,他虔心向佛,期冀与失散的妻予重聚于彼岸,他缔造和经历了一系列的幻境,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更大的幻境之中……
视觉细节之间的流动,是这个故事的“看”点——“看”故事而不光是“读”故事,是作者制作本书中一系列插图的用意。
书后所附的长文,提供了小说历史背景的入门读物,它帮助读者理解作品和当下生活境地问的关联,过往里,那些以苍生为刍狗的伟大王朝的盛极而衰.并不纯然是种听来消闲的清谈。
一团柔和的、招摇不定的金色浮现在视野的中央,这金色间杂着朱红、明黄和深褐,从容地涨满黑暗的天穹,宛如七彩琼林之间,举起万千花树。突然,也就是睁开眼的一瞬……这美梦忽地溃散成了实景,一切的一切,原不过是一盏余息将尽的灯台,它细小的光焰时时变幻,就在他身旁跳跃成不同的形状。
他这一睡,又不知睡着了多久,壁龛里,那盏彻夜长明的烛火像是已烧掉了许多。
侧身过去,他又看见了将开凿第6385尊圣像的那方石壁,砍削平整的石壁已经预先着墨,为的是将来刻画时能辨别清楚,烛火光亮所到处,黑黝黝的一层宛如明镜;再细看去,那光亮的一层石面渐渐变得透明,看得清下面细小的纹路与肌理,溪流与沟谷,在溪流与沟谷之上是群山起伏;再看进去,还有小小的、就如鸟巢蚁穴般的城市村落,宛如万千世界……他注视着这一切,眼也不眨,唯恐遗落些微的细节,可那贴近脸颊的一壁冰凉石头,感觉总还是不可逾越的巨障,令他肉身的知觉慢慢苏醒,明白这深入的幻象不能持久。这巨障阻碍了他弗远无届的目光,又令他双目酸痛,眼睑颤动,以致不能自已地流出泪来。可他兀自不顾一切地注视着,尽管泪光糊住了眼球,从斑点的光亮中,仍旧可以窥见那个灰黑色的世界,尽管了无生气,却细节宛然……
渐渐地,像往常那样,在这艰难的对峙中,那堵巨障像春阳下的坚冰一点点缩小,最终分崩离析了,他感到自己像从坚冰中释出的空气,肋生双翅,从这世界的顶端一跃而下,在苍穹与大地之间飞行如风。遥遥地,他看见有人群移动,他看见草场上奔驰的马匹了。他不由得心旌摇曳,不由得飘飘然而足之蹈之。他用粗砺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深山大壑,向那人群迫近,他用指尖撮起那纤尘之末,细细琢磨打量,可是冥冥中的一阵阴风,拂过了烛火,像是一阵乌云掠过他的世界,瞬时间,那点点微尘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叹了口气,终究沉沉睡去……
自建元3年太武帝敕建代北万佛洞开始,他便已在这暗无天日的洞中役作了。当初同被掳来的南朝工匠200余人,而今只余下十之二三。17年时间,工事已经完成大半,经他手的圣像总也有40尊以上。起初,为了宣示佛像居所的圣洁,工匠们尚在沿石壁上栈道搭起的木棚里潦草过夜,后来,工事日见繁忙,监工索性就让他们睡在石窟里面。但凡进食和便溺时候,便由监工的鲜卑士兵用铁链将他们穿上,一个个拽出洞去。
起初,士兵们用铁链穿上这些工匠,仅仅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走,而今则另有缘由。17年来,他和这群工匠们在洞穴中夜以继日地劳作,不论白天黑夜都要点起烛火,眼睛已经变得不习惯观看远景,也不大能在白昼视物。偶尔有人要出洞去,都得格外小心,别让对他们来说已变得炽烈无比的阳光,一下灼坏了眼睛。刚开始时,这事故曾不止一次地发生在逃跑的工匠身上,而如今,这些忍受了十数年来穴居劳作的苟活者,已变得像老鼠般怯于光亮的世界,纵没有镣铐加身,他们也需要万分的勇气,才能向外跨出一步。对背井离乡的大多数工匠们来说,洞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只留下记忆里一点缥缈的影子,这影子多半带着昏黄烛火的光晕,飘摇不定,真幻难辨。
不知何时起,他回忆中的世界就这样变得一片金黄了,和现境里那昏黄的烛光莫分彼此。在白昼,总还有拐弯抹角溜进洞来的光亮,联络着外面那喧嚣世界的秩序,监工士兵的呵斥怒骂,与叮咚的锤凿声交错;而那金黄的夜晚降临时,所有的声响都已睡去,从他栖身的那条破草垫的位置,一睁眼,就可以看得见壁龛里守夜的灯火。它的光亮于石壁前静默地摇曳,被烛火照亮的地方是工事未毕的石龛,那难分彼此的佛的微笑,黑暗里的阴影则是尚未雕凿的石龛在岩壁上留下的孑L洞,光明与黑暗随着空气的波动时时消长。十余年来,他常在夜晚的睡梦中醒来,一两个时辰地注视着这摇曳的、无定形的光亮,看它们是西天里变幻的云霞,是村北头的优谐与说唱,由一开始与世隔绝里的搜索枯肠,直到如今独处中的兴味盎然,让他忘却了真实而繁复的人世间,忘却了日和夜的区分,忘却了自当独醒,还是睡眠。
然而,长夜终有尽时,当金黄的夜晚随那燃尽的烛火消散时,他不能不惊惧地想起,他并非睡在自家后院柴草上松软的梦里,他每每不自禁地想起这漫长的洞穴生涯的“最初”来。“最初”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已记不清了,“最初”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一片黑暗看得真切,但他的确记得,“最初”的时候,他绝不是睡在这冰凉石壁旁的一堆破草席上,最初,他是有妻子幼女,有自己茅屋小院的南朝人。“最初”的那一幕真实是,18年前,大举南掠的胡人烧毁了他们的山村,强暴了他的爱妻,杀害了他的幼女,又将全村的人口差不多屠戮殆尽,不过因他的石匠手艺,才侥幸逃过一死,才被辗转遣送到这漠北的荒山中营造石窟。
随着黑暗中一天天无差别日子的流逝,尽管“最初”的那一切仍旧刻骨铭心,那真实的“原本”是什么模样,却已无从知晓——他可以回忆,却无法感知,他需要一个形象,而那个残破的形象却在这黑暗中渐次逃逸消散,充盈心头的仇恨渐屈服于姑妄偷生的苟且。在被迫离家的那个黄昏之后,无数回漫无目的地,他在洞穴内冰凉的石地上刻画涂抹,似乎是想要记住被掠来后已流逝的春秋。可是十七年后,连妻子的模样都已经在他意识中变得模糊,有朝一日重返家园的希望,变做了蠕虫般一天天喘息下去的残念。每在黑暗中念及于此,他平和的心境就要备受袭扰,他已经不能像刚来时那般嚎哭与叫骂,甚至已不能够黯然流泪。
虽然是了无生趣,对死也毫无畏惧之心,他却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如果死后能和妻子儿女重逢,那或是件好事,可是在同来营造万佛洞的工匠们那里,他隐约听到议论说,人死并不能干净,古往今来的死者以亿万计,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能遂愿与他们的亲友团聚,那些居无定所的孤魂,依然游荡在三界之外,苦苦等待轮回的差遣,只有生前功德圆满者,才有幸升入极乐世界,免遭来生重为牛马的苦难。最初他虽不信佛,而今却渐相信这话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无数回他亲眼目睹,就连那些不知礼数的鲜卑杂胡,也不能对轮回的报应无动于衷。这些胡人平日里凶恶无行,但在行佛事之际,全都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这就是因果教化的最好证见。十数年来,胡人朝中的皇帝已经换了几番,营造佛窟的资助却不见少,一区圣像开凿之前,常都是冠盖云集,贵胄纷临。已故去的皇太妃生前向佛发愿捐凿一窟,便驱使数十工匠役作了整整3年,而寻常官宦人家,也有万金以上的捐助。即便是下等人民也不甘落后,每一区圣像所附的造像题记,全都密密麻麻,写满出身寒庶的平民邑子姓名。
身无分文的他自然无力捐助一尊佛像,可是,从知道捐资圣像可以超度亡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在供养人像中加入他妻子的形象,再在造像题记里设法加进妻子的名字,或许就可让仍在地下游荡的她早日飞升。这个念头让他活下来,让他从此不惮役作,甚至让他变得不再仇恨那些个胡人。
阿兰,阿兰。
他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他已经叨念了十数年。而如今机会似乎已经真的来临。P3-8
写小说本是略显沉闷的日常工作之余的一种调剂,但它并非纯然是一种娱乐,特别是一些小说本取材于我的专业学习(艺术史),论文或许不够成功,却催生了一些小说。我的精力和兴趣不允许我写一万字以上的中篇,而《透明石》或许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它是在无数个灯下的午夜,一点一点地熬成的, 关于这个故事,我曾经征询过不同朋友的意见,有人不大接受这故事的叙述框架,完全第三人称(指文中的石匠)倒不是一个问题,但他们认为可以给这个故事加上更现实主义些的叙事,使得人物性格更鲜明,故事情节更完整一些,比如,有的读者会问:王妃和阿兰,乃至王妃和绿云的相似相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说结束也没有一个交代。再有,这故事严格意义上只有一个主人公, 那就是第三人称的“他”石匠,其他人物某种意义上只是他的“心像”,有些人物,像皇帝和郭欢,在故事中的“戏份”太少,属于传统文学理论中典型的“扁平”人物。 我衷心地接受他们的批评,但我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固执己见”,不是没有一点自己的理由。我觉得,这个故事一定程度上的情节脱落,恰恰是它赖以成立的重要特点。我的故事以一个意象——石窟中凝视烛火的工匠——开始,到一个被别人在黑暗中注视的画面中的悲欢结束,这本来就是一个关于“画”和被“画”,“看”与“被看”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和历史事实合拍若节,更重要的是,它也隐含着中古佛教对于形象,对于空间和动势的独特理解。 因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些画面,我曾经动手把这个故事改作一个剧本。在我用英语写的这个故事的剧本版里,我加入了一些情节的连缀,使得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由于电影的物理手段的天然属性,文学叙述中的“主观视角”,可以更好地不费力气地被表达,又不显得过分拘泥着实。 写历史题材的小说本是件尴尬的事,在我看来,许多冠以“历史”之名的小说,只有历史材料,而无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感,扮成超人回到古代的现代人,有性感大美女的胴体陪伴,有少林武功和海军陆战队的功夫撑腰,有受过大学教育的新脑瓜去分析旧民俗,自然不可一世,这样的历史小说,即便是对文献典故再熟悉,对职官制度再了解,专有名词用得再多,也是没有什么历史感的。这不是我喜欢的历史小说。 一个古代人和现代人心态的最大区别便在于他是有所敬畏,有所不为的。天黑便上床睡觉,逢年过节都会给先人上供的古代人,和今天满世界乱跑,或是满世界在脑子里乱跑的现代人是截然不同的。 这区别也体现在讲故事人的眼光上。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在古代文学里是不罕见,这往往类同“戏说”(但它们和今天的“戏说历史”还是有一些距离),但你若看那些伟大的怀古篇什,往往还都是话说了一半而又说不下去的情形。在我的小说中,一个南北朝时期的奴隶(用今天更专业一点的术语说来是“专役户”,就是一辈子为别人活的人),不可能想象他站在直升飞机上俯瞰大地——像今天电影大片中的那样,自在潇洒地推拉摇移升降甩。 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故事更看重一个普通人的视角,而不是帝王将相的视角。 视觉上细节之间的流动,而不是叙述者把握全局的扫视。才是这个故事的“看”点——“看”故事而不光是“读”故事,是我制作那些插图的用意。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也不仅仅是插图,对于那些在岩壁前终老余生的中古时代的人们来说,他们的生命意义在于那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浸润其中的肌理和层次,在于宛转萦回的细细斟酌,而不是历史书写者的大笔一挥。 心理上的“真实”甚至比历史细节的真实还重要,织锦般的繁复与绮丽,而不一定是一根筋贯穿到底,这也是故事赖以立足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这并不是“后现代”,而是“前现代”。 虽然如此,这篇小说也不能不遵守起码的文学规则,小说毕竟是小说。 首先,在纯粹的“意识流”和脉络清晰的“讲故事”之间,我多少还是偏向于后者,我并不希望,这个故事完全是一团没有头绪的心理感受的碎片,虽然它可能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其次是语言,中国古代的叙事传统讲求言简意赅,由于上面所说的“画”和“事”的关系,由于欧化了的现代汉语的特点,也由于今天特定的读者群,叙述力求意赅,却不大可能真的言简,甚至也没法忠实地传达出南北朝人物言语的真正风貌——结果是种妥协,就像西方历史电影里的人们说的是英式英语,而不是真正的中古英语。 经由朋友的介绍,曾经有机会让一位著名导演的妻子看看我的写作计划,她一看这个题目(她最终也没看我的小说),便含蓄地埋怨说,“为什么大陆的朋友总爱些这么‘大’的题目呢”,她没有说出的话全都在她先生的作品中,最近他作品的成功似乎在向大陆的同行们证明,只有更细腻的戏剧冲突才是表现中国文化趣味的便(bian读四声)宜手段,而寻求惊心动魄的历史画卷,不必在上下翻飞的惊心动魄中。 其实我完全同意她的说法——尽管我也觉得,在她所说的不骄妄、不虚妄的前提下,大陆的作者们没必要回避自己对于“大”的兴趣。 这个关于“大”的故事,不是为了一个小人物野心勃勃的自我实现,而虚托的“大”,小人物的希望并不总是在书生的幻想中成长为大人物——无论是文化智识上的精英,还是政治武力上的巨头——再回头来居高临下地整治小人物。小人物的命运中自有一种使我们悲悯的力量,他们无穷生命意识的翻卷,正如阿兰在地下唤起的时间的狂流,使我们看到“集体”和生命延续的价值。我希望,小人物们生活的有形色但无定式,可以突破文学作品不停地被作为各类“自我”表达工具的模式。一幅有明确主题的文人画固然可以一写胸中逸气,一幅抽象的,五色斑斓的阿拉伯地毯,不用编织一个意义明晰的故事,却也同样包容着万千世界,和有意义的人生。 小说后末所附的长文,实在谈不上是给对学术意义的艺术史或历史研究有兴趣的朋友——虽然窃以为其中的观点对他们或许也不无启发,一方面,它给完全没有背景知识的朋友提供一种入门阅读,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将帮助更好地理解这篇小说写作的背景,和我们当下生活境地之间的关联,因为,过往里那些以苍生为刍狗的伟大王朝的盛极而衰,实在并不纯然是一种听来消闲的清谈。 故事的写作始于2001年,其间搬了几次家,从芝加哥搬到费城,又从费城转至波士顿、纽约......零打碎敲地,甚至是灰头土脸地在夜半写作,最初确有些不连缀之处,经过几次整合,又反复修改了几次,才算是终稿。如果它还能有些许存在的价值,那么也算是对得起长久以来给我鼓励的师友,和纵容我耽溺空想中的亲人。 2006年12月6日 于纽约白原市
这部作品以生动可感的文学手法,将恢宏的北朝艺术后的黎庶世界展现给现代人,是一种新颖的可贵的尝试。
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艺术博物馆研究员.资深佛教艺术史学者常青